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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文字生涯无日不写作
一九一七年在拉罗歇尔的一天早晨,我等同学一起去上学,他们迟迟不来,我等得不耐烦,无事可干,决定想想上帝。转瞬间,上帝从九重天上滚落下来,无缘无故地不见踪影了。我颇为礼貌地表示惊讶,心想:上帝不存在。从此我以为万事大吉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的确如此,因为后来我从未想使上帝复活。但他人依然存在,即看不见的人,圣灵,此人确保我的委任,并以无名而神圣的伟大力量指导我的一生。要摆脱他,我感到困难重重,因为他躲在我的脑后,化装成概念,让我用来了解自己,确定自己的地位,为自己辩护。长期以来,我通过写作向死神、向戴着面具的宗教请求把我从偶然中解脱出来。我是教会的一员。作为活动分子,我想用我的著作解救自己。作为狂热的信仰者,我企图用令人不快的文字揭示沉默的存在,我把事物和事物的名称混为一谈,这也是信仰。我眼花缭乱,只要眼睛继续发花,我就认为自己太平无事。三十岁的时候,我成功地露了一手:在《恶心》中描写了我的同类多余而不快的人生——这完全是心里话,读者尽可以相信——同时为自己的人生开脱。我当年是罗冈丹《恶心》中的主人公。,通过他表现我生活的脉络。但并不感到得意。同时,我是我自己,命运不凡的人,地狱的编年史家,并对自己的原生质进行显微透视摄影。后来我乐陶陶地论述人是怪诞的。我自己就很怪诞,我跟他人的区别仅在于我被委任说明这种怪诞性。一旦意识到这一点,怪诞性就改观了,变成了我内心深处的潜力,变成了我完成使命的对象和我获得光荣的跳板。我囿于这种自圆其说,没有看穿。我用这套理论来观察世界。弄虚作假已入骨髓,路子走错了,但我仍津津乐道地描摹我们不幸的人生。根据教条,我怀疑一切,只不怀疑自己;我用一只手恢复被另一手摧毁的东西,把不安视为我安全的保障。我那时候很幸福。
以后我变了。我准备将来叙述怎样的酸楚侵蚀了缠裹我、使我产生幻觉的轻纱,何时和如何尝试暴力和发现我的丑陋——这长期是我的消极因素,如同有腐蚀性的生石灰,摧毁着神童的心灵——以及出于何种原因我经常性地不论自己,甚至根据一种思想使我不快的程序判断其是否正确。追溯性的幻想已破灭,什么殉道,什么救世,什么不朽,一切皆倾塌,大厦成了废墟,我在地窖里逮住圣灵,然后把它逐走。树立无神论要经过长期而痛苦的努力,我认为已经彻底树立了。现在,我心明眼亮,不抱幻想,认清自己真正的任务,无疑配得上荣获公民责任感奖。近十年来,我是一个觉醒的人,久疯痊愈,铲除了甜酸苦辣的疯根,反而大吃一惊。我想起积习不禁好笑,但不知道此生今后留作何用,我又回到七岁时无票旅行的地位:检票员进入我的车厢,望着我,没有以前那么严肃了,其实他只想尽早走开,让我安稳地旅行,只要给他一个站得住脚的托辞,他就满足了。可惜我找不到任何托辞,况且我无心寻找,我们就这样面对面尴尬地一直待到第戎,而我知道第戎没有任何人在等待着我。
我解除了包围,但我没有还俗。我一直写作。我不干这个干什么?
Nulla dies sine Iinea拉丁文:无日不写作。。
这是我的习惯,再说也是我的职业。我长期把我的笔当做剑,现在我认识到我们无能为力。不管怎么说,我现在写书,将来继续写书,反正书还是有用的。文化救不了世,也救不了人,它维护不了正义。但文化是人类的产物,作者把自己摆进去,从中认识自己,只有这面批判的镜子让他看到自己的形象。此外这座破旧不堪的大厦,即我的假象,成了我的特性,我虽已摆脱神经症,但本性是改不了的。儿时的种种特性尽管大大减弱,遭到消磨,受到挫损,吃不开了,不出头露面了,但仍残存在五十来岁的人身上,大部分时间龟缩在阴暗的角落里,等待时机,趁你稍不提防,便抬头翘尾,以新的伪装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真心诚意断言只为我的时代写作,但我对现时的盛名很恼火。这算不上什么光荣,因为我还活着,仅此一条就足以推翻我往日的幻想。是不是我暗自还抱有幻想?不尽然。我想,我的幻想已改编过了,因为我失掉了默默无闻死去的机会,有时反倒庆幸被人误解哩。格里塞利迪斯没有死,帕达扬仍跟我形影不离,斯特罗戈夫阴魂未散。我隶属于他们,他们隶属于上帝,而我不相信上帝。请你们想想如何理清其中的关系吧。就我来说,我理不清,有时怀疑我是否在玩输家算赢家的游戏,竭力践踏往日的希望,为的是得到百倍的偿还。在这种情况下,我将成为菲洛克忒忒斯菲洛克忒忒斯,希腊神话传说中的神箭手,参加特洛亚远征途中被蛇咬伤,伤口化脓,臭不可闻,被同伴抛弃在一座荒岛上,后特洛亚久攻不克,又把他请到战场,射死特洛亚王子帕里斯。,卓尔不群,但臭不可闻。这个残废者愿奉献一切,直至无条件交出宝弓,但可以肯定他暗地里在期待着报偿。
“随他去吧。”妈咪会说,“做人嘛,悠着点儿,别太费劲啦。”
我感到我的疯狂有可爱之处,那就是起了保护我的作用,从第一天起就保护我不受争当“尖子”的诱惑。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具有“天才”的幸运儿。我赤手空拳,身无分文,惟一感兴趣的事是用劳动和信念拯救自己。这种纯粹的自我选择使我升华而不凌驾于他人之上。既无装备,又无工具,我全心全意投身于使我彻底获救的事业。如果我把不现实的救世观念束之高阁,还剩什么呢?赤条条的一个人,无别于任何人,具有任何人的价值,不比任何人高明。
第六部分:萨特精选集文论巨大的打击—再也不能写作
米歇尔·贡塔:一年以来,关于你的健康状况流传着一些说法,有些是好心的,有些却不那么好心。到这个月你满七十岁了。萨特,你身体好吗?
让—保尔·萨特:很难说我身体好,但是我也不能说身体坏了。这两年来,我遇到一些意外。特别是我的腿,只要我走路超过一公里就会痛,一般我不超过这个距离。另一方面,我的血压相当成问题,不过这个毛病近来突然消失了:我曾有相当严重的高血压,而现在,经过服药治疗,我恢复到一种几乎是低血压的状态。
最后,特别严重的是我的左眼后面出过血——我只有左眼看得见,因为右眼在我三岁那年就基本上丧失视力了——现在我还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形状,我看得见光线、颜色,但是我不能清晰地辨认物体和人脸。因此我再也不能读书和写作了。说得确切一些,我能够写字,就是说用我的手描出一些字,我这样做,眼前勉强还过得去,不过我自己看不见我写下的东西。至于读书,对我来说是绝对不可能了:我看见一行一行字和字与字之间的空白,但是我不再能分辨这些字本身。我已丧失阅读与写作能力,再也不能作为作家从事活动:我的作家职业已彻底断送了。
然而我还能说话。因此,如果电视台能筹到经费,我的下一项工作将是一套电视节目经与电视台商定,这套节目由萨特建立一个班子,独立制作,预定于一九七五年十月分十次播出,每次一小时零一刻钟。脚本写成后,内务部长与内阁总理以萨特受到他的班子中某些成员的操纵为借口,拒绝批准经费。,我将设法在这套节目里谈论本世纪七十年间的事情。这项工作,我是与西蒙娜·德·波伏瓦、彼埃尔·维克多彼埃尔·维克多,即法国极左派组织的领袖贝尼·莱维。和菲利普·加维合作的,他们也有他们自己的见解要发表,此外他们还担负我自己无力胜任的编辑事务:我对他们口述,他们做笔记,或者我们在一起讨论,然后他们把我们商定的提纲写下来。偶尔我也动手写字,就是说我把这套节目应当包括的一篇演说的内容记下来。不过只有他们能辨认我的笔迹并且念给我听。
我目前的处境就是这样。除此之外,我身体很好。我睡得很香。与同志们合作的这个工作,我干得很有效率。与十年前相比,我的智力也许同样敏锐——并非更加敏锐但也未见衰退,而我的感受性也没有变化。我的记忆力通常情况下是好的,就是人名不太记得住,往往要费很大劲儿才想得起来,有时候还是忘了。我能根据物体占据的位置来辨认它们、使用它们。我一个人上街困难不大。
——再也不能写作,这毕竟是个巨大的打击。你讲到这一点的时候却显得很平静……
——在某种意义上,这个打击夺走了我存在的理由:你不妨说我曾经存在过,现在我不再存在。我本应十分沮丧,但是由于我自己也不明白的原因,我自我感觉还不坏:我从来没有因为想到自己失去的东西而忧伤、消沉。
——没有任何反抗?
——你叫我反抗谁,反抗什么呢?别以为这是斯多噶主义——虽然你知道,我素来对斯多噶派有好感。不是的,既然事已如此,我无能为力,所以我没有理由难过。我有过难受的时刻,因为两年以前,有一个时期,病情比较严重。我患过轻度的谵妄症。我记得与西蒙娜·德·波伏瓦同在阿维农的时候,我曾在外面转悠,寻找一个与我约定在某个场所一条长椅上会面的姑娘。当然,根本没有什么约会……
现在,我能做的全部事情是将就我的现状,对之做通盘的考虑,衡量各种可能性并且尽量利用它们。当然,最使我感到不方便的,是我失去视力。在这件事情上,我请教过的医生们都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