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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最终变容而暂时显示的幻想。为了再生,必须写作;为了写作,必须有一个脑袋,一双眼睛,两只胳膊。写作结束,身体器官自行消失。
一九五五年左右,一只怪虫出世,二十五只福利欧蝴蝶福利欧是法国著名的加利马出版社出版的一种普及版本,多为较有价值的文学作品,但价格较便宜。脱颖飞出,载着一页一页作品,振翅飞到国家图书馆,栖息在一排书柜上。这些蝴蝶便是我。我即是二十五卷,一万八千页文字,三百幅版画,其中有作者的肖像。我的骨头就是皮革和硬纸,我的肉是羊皮纸,散发出糨糊味和蘑菇味;安置在六十公斤纸里,我感到怡然自得。我再生了,终于成了一个完整的人,思考,说话,吟唱,声音洪亮,以物质不容置疑的长存证实我的存在。人们拿起我,打开我,把我摊在桌子上,用手心摸我,有时劈啪作响折腾我。我听凭折腾,但突然闪电发光,使人眼花缭乱。我天马行空,其威力能穿过空间,越过时间,打击坏人,保护好人。谁都不能忘记我,谁都无法不提到我,我是一个伟大的偶像,既可摆弄又很棘手。我的知觉已化为齑粉,那再好也没有,反正有别人的知觉负担我,人家阅读我,我跳入他们的眼帘;人家谈论我,我蹦入他们的嘴中,化成普遍而独特的语言。在亿万人的目光里,我成为展示的珍品。对知我爱我者,我是他们最亲密的知音,但谁若想触及我,我一个闪身便无影无踪。我无处可寻,但活着。总之处处有我在。我寄生在人类身上,我的善举折磨着他们,不断迫使他们让我复活。
这套戏法很灵,我把死神掩埋在荣耀这块裹尸布下,只想到荣耀,从不想死神,竟未意识到两者是一码事。在写这本书的现在,我知道迟早我将不中用,明确而不无忧伤地想像出自己即将到来的老年和未来的衰老,以及我喜爱的人的衰老和死亡,但从来没有想像我自己的死亡。有时我向亲近的人——有的比我小十五岁,二十岁,三十岁——表示抱歉,我将比他们活得更长,他们拿我打哈哈,我跟他们一起哈哈大笑。但是人们的取笑没有改变,也决不会改变我的想法。九岁那年,我动过一次手术,使我无法体会据说我们人类状况固有的悲怆。十年之后,在高师巴黎高等师范学院。,这种悲怆突然在我几个好朋友身上发作了,表现出惊恐或狂怒,而我却鼾声如雷,高枕无忧。其中一个同学得了一场重病之后,对我们说他经历了临终的痛苦,甚至包括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感受。尼赞保尔·尼赞是萨特青年时代最好的朋友,作家。后成为法共党员,《人道报》主编,一九四○年五月在前线阵亡。着魔最甚,有时在完全清醒的时候,他仿佛感到成了一具死尸。他站起身,眼睛里仿佛有麇集的小虫在攒动,摸索着拿起他的圆顶帽,走开了。第三天发现他酩酊大醉,跟一些陌生人混在一起。有时候这些患不治之症的人聚在某个同学的房间里交谈他们的失眠,交换提前进入虚无的经验,只要只言片语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我听他们交谈,热切希望能跟他们一样,因为我喜欢他们,但办不到,充其量,我只能领会和记住关于死人的老生常谈:人生,人死,生死不由自主,死前一小时,人还活着哩。我不怀疑他们的话中有我领会不了的意义,只好不做声,好生妒忌,只得置身局外。末了,他们把目标转到我身上,不等回答已经恼火了:“你呢,你无动于衷吗?”我摊开双臂,表示无能为力和十分抱歉。他们觉得在对牛弹琴,不禁笑了。他们认为这再明显不过了,奇怪怎么不能使我明白:“你入睡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有人可能在睡眠中死去?在刷牙的时候,你脑子里从来没有转过:这一回逃不过了,今天是我的末日?你从来没有觉得应该赶快,赶快赶快,否则时间来不及了?你以为你永垂不朽吗?”我半挑战半应付地回答:“是的,我认为我永垂不朽。”这纯属假话,我只是保了险,不会猝死而已;圣灵向我定做一个需要长期努力的作品,那就应该让我有时间去完成。死于荣誉,这种死庇护着我不出事故,不会充血,不患腹膜炎。我跟死神已约好相会的日子,如果我过早赴约,可见不着死神啊。我的朋友们尽可以责怪我不想到死,殊不知我时时刻刻跟死神生活在一起。
第五部分:文字生涯预先把自己放在死者的地位
今天,我认识到他们是对的,因为他们全盘接受我们的生存状况,包括焦虑状态在内,而我选择高枕无忧,事实上我真以为自己永垂不朽哩。我预先把自己放在死者的地位,因为只有死者才享受永垂不朽。尼赞和马欧马欧也是萨特的同届同学。后曾出任联合国教科文总干事长。明白他们会成为野蛮干预的对象,活生生、血淋淋地被迫离世。我则自欺欺人:为了抹杀死亡的野蛮性,我把死亡当做目的,把生命当做了解死亡的惟一手段。我慢慢走向我的终点,惟一的希望和欲望是能写完我的书,确信我的心脏最后一次跳动刚好落在我著作最后一卷的最后一页上,这时才让死神带走一个死人。尼赞二十岁的时候就用一种绝望的急切心情观察女人、汽车以及世上一切财富:必须马上看到一切,占有一切。我也观察,但虔诚多于觊觎。我来到世上不是为了享乐,而是为了清账。这颇为省事嘛:我是一个过分安分的孩子,胆怯、懦弱,不敢正视自由开放的生存和没有上帝保佑的生存;我望而生畏,连连后退,硬要自己相信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更有甚者,认为一切都是周而复始的。
显而易见,这种作弊的做法免得我受自爱的诱惑。我的每个朋友受到灭亡的威胁,他们时刻自卫,以求生存,寻求凡人生活的不可替代性,自视可爱、珍贵、卓越,人人自命不凡。我则把自己与死者相提并论。我不自爱,认为自己极其平常,比伟大的高乃依更令人生厌。依我看,我奇特的主体只在为变成客体做准备时才有意义。难道我比较谦虚吗?不是,而是更为狡猾。我让后代来替我爱我自己。那些还未出世的男男女女将来有一天会觉得我可爱,就是说认为我有某种魅力吧,我是他们幸福的源泉。我有更多的心眼儿,更会用心计:我把枯燥无味的生活变成我的死神的手段,然后悄悄杀个回马枪来援救我的生活。我用未来人的眼睛看待我的一生,感到这是一则美妙动人的故事,是由我替大家亲身体验的。多亏了我,今后任何人都不必再亲身经历这一切,只要动嘴巴讲讲就行。这是十足的疯狂:我把某个伟大死者的过去选作自己的未来,妄想倒过来经历一遍。在九岁、十岁的时候,我已经完全是被追认的人了。
这不完全是我的过错,因为外祖父就是用这种追溯的幻想培养我的。再说也不完全是他的过错,罪魁不是他。我一点也不怨他,这种海市蜃楼自然而然地产生于我们所接受的文化。在同代人完全消亡的情况下,某个伟人的死亡对后代人永远不会构成意外打击,时间为他的死亡确实了某种特色。凡享高寿的死者都死于先天,死亡既在他接受临终涂油礼,也在他初生受洗礼的时候来临,他的一生属于我们这些后来人。我们从开始,从末尾,从中间,进去出来,随意顺年表而下或逆年表而上,因为年代顺序已经打乱,不可能重建,所以这个人物可以高枕无忧,不担风险,即使有人在他的鼻孔里挠痒痒,他也不会打喷嚏。他过去的存在提供了一个按时间顺序展开的人生表象,但是只要你稍微让他的生命复活一下,他的经历顿时变成同时发生的事件。你若想置身于消亡者的地位,装作体验他的激情、无知、偏见,复活一下已消失的抵抗力,重现一点儿急躁或忧虑情绪,那是万万办不到的。你忍不住要根据他本人当时无法预料的结果和掌握不住的情况来评价他的行为,你情不自禁地要对他本人当时忽视而后来证明很重要的事件给以特别的重视。这就是海市蜃楼,未来比现在更符合实际。这并不奇怪,死亡是出生的归宿,盖棺才能论定。死者居于存在与价值的中途,介乎历史的原貌与编写的历史之间,他的历史成了某种循环的液汁,在他一生的每个时刻都得到体现。在阿拉罗伯斯庇尔于一七五八年生于阿拉。的沙龙里有一个年轻的律师,沉着镇静而矫揉造作,他就是后来上断头台的罗伯斯庇尔。当时没有一个客人注意到他已把脑袋夹在腋下,鲜血淋淋,看不出血弄脏了地毯,而我们则清楚地看到鲜血淋淋的人头。曾几何时,相隔五年,囚车送他上刑场,但此时此地,这颗割下来的人头颚骨下垂,却在侃侃而谈。这种看法上的阴差阳错已是公认的,不过无妨大局,有办法纠正。然而,当时的文人学士力加掩饰,以此孕育自己的唯心主义。他们暗示,某种伟大的思想倘若诞生,就投胎到女人的肚子里,变成将来怀有这种伟大思想的伟人,为他选择状况、环境,恰如其分地确定他的亲人们的理解和不理解的比例,解决他要受的教育,让他经受必要的考验,逐步使他形成不稳定的性格,但又加以控制,直到精心培育的对象脱颖而出,光芒四射。这一切虽然没有明讲,但处处使人感到因果的顺序在暗中是颠倒的。
我高高兴兴地使用这种海市蜃楼,以便确保我的命运。我抓住年代,颠倒其头尾,一切便豁然开朗了。事情从一本小书开始,深蓝色的封面,带有发黑的镀金装饰,厚厚的纸发出死人的臭味,书名是:《英杰们的童年》。扉页上有一个戳记,证明是我大舅乔治一八八五年获算术第二名所得的奖品。我在胡编异想天开的旅行的那阵子,发现了这本书,翻阅了一下,就气愤地丢下了。因为这些出类拔萃的青年跟神童毫无共同之处,他们只在呆板的德行方面跟我相近,我不懂为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