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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总有五个或者八个吧,不会更多了。”
“好的。就算他们有八个,头头会对他们喊一声:瞄准,我就看见有八个枪口对着我。我想,到那时我一定想往墙里钻,我会使尽全身的力气用背脊去钻那道墙,墙顶着我,我钻不进去,就像在噩梦中那样。所有一切,我都想像得出来。啊,你真不知道我多么能想像所有的这一切。”
“得啦!”我对他说,“我也想像得出。”
“那一定很遭罪。你知道,他们专瞄准眼睛和嘴巴,把面孔打得稀巴烂,”他恶意地这么说,“我现在就已经感觉到那些伤口了;一个钟头以来,我的脑袋和脖子都感到疼痛,这并不是真正的疼;但比真疼更糟,这是我将在明天早晨遭受的疼痛。可在那之后又怎么样呢?”
我很理解他想说的是什么,但我装出不理解的样子。至于那种挨枪子的痛楚,我也感觉到了,在我的身体里,仿佛有那么一簇小伤口在隐隐发疼。这种感觉,我很不习惯,但是我和他一样,不把这看得很重。
“在那之后,”我狠狠地这么说,“你就入土呗。”
他开始一个人自言自语了,但眼睛始终盯着比利时人。比利时人好像没有在听。我知道这家伙到这里来是要干什么,我们想什么,他不感兴趣,他来是为了观察我们的身体,我们活生生被死折磨的身体。
“这就真像在噩梦里一样,”汤姆说,“你想思索点什么,你什么时候都觉得就要达到目的了,就可以进行理解了,但思绪一下又溜走了,你再也找不到它,它丢失了。我对自己说,在那之后万事皆空。但我竟然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有好些次,我几乎能够理解了……但思绪又再次丢失,我于是又重新开始去想疼痛,去想子弹,去想放枪声。我是个唯物主义者,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发誓:我绝不会神经失常。但是也有不正常的情况。我竟看见了自己的尸体。这本来不是不可能的,但是,看见我的尸体的,却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的眼睛。看来,我必须做到再进行思索,思索在那之后我再看不见任何东西,也听不见任何东西,而世界仍然为活着的人们继续存在。巴普罗,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是为了思索这个。你可以相信我,我过去也曾彻夜不眠等待着某件事的发生。但是,现在这件事完全不同,它突如其来,我们没法事前有所准备。”
“闭嘴,”我对他说,“你要我叫一个神父来听你的忏悔?”
他不答话。我已经注意到他渐渐在用一种毫无表情的声音自居为预言家在说话,并把我称为巴普罗。我很不喜欢这样,但是,看来爱尔兰人皆都如此。我模模糊糊觉得他身上发出了尿臭。实际上我对汤姆一直并无好感,我也看不出为什么仅仅由于我们将一道去死我就要对他增加好感。如果是同别的人,情况就不同了,譬如同拉蒙·格里,情况就会不同。但是,在汤姆与余安之间,我却一直感到孤独。我倒觉得这样更好些,因为,如果我跟拉蒙在一起,我也许会多愁善感。然而,现在我却坚强得可怕,此时此地,我要继续保持这种坚强。
他不断喃喃自语,心神恍惚。他说话肯定是为了避免进行思索。他身上发出冲人的尿味,就像害前列腺疾病的老人那样。当然,我是同意他的意见的,他所讲的那些,我也可以讲,因为,我们的死亡并不是自然而然的。自从我肯定非死不可后,就再没有一件东西在我看来是自然的了,这堆炭屑、这条长凳、这彼德罗的那张狗嘴,没有一件是自然的。只不过,我不高兴去想汤姆所想的那些事。而且,我很清楚,整个夜晚,差不多每隔五分钟,我们都同时想着同样的事,同时流着汗,同时打哆嗦。我偷偷地瞧他一眼,第一次觉得他很奇特,他已经把死亡摆在他脸上了。我的自尊心也感到受到伤害:二十四个小时以来,我生活在汤姆的旁边,我听他说话,我也对他说话,而我又知道,我俩之间毫无共同之处。现在,我们却像双胞胎兄弟那样相像,仅仅因为我俩将一道去死。汤姆抓住我的手,但眼睛并没有望我:
“巴普罗,我问自己……我问自己,人是不是真的会消灭?”
第三部分:墙“我毫不畏惧视死如归”
我把手挣脱开,对他说:
“瞧你两只脚底下是什么,混蛋!”
他两脚之间的地上有一摊尿,从他的裤子里,尿还在不断往下滴。
“这是什么?”他惊奇地问。
“你在裤子里撒尿啦!”我对他说。
“你胡说!”他愤怒地说,“我根本没有撒尿,我没有任何这种感觉。”
比利时人走过来,他假惺惺地表示关怀:
“你觉得痛苦吗?”
汤姆没有回答。比利时人看着地上那摊尿,一声不吭。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汤姆凶暴地说,“我向你们发誓,我毫不畏惧,视死如归。”
比利时人不作回答。汤姆站了起来,走到一个角落里去撒尿,他一边走回来一边扣裤子,他又坐下来,再也不说话,比利时人又在他的小本上做记录。
我们都瞧着他,连小余安在内,我们三个人都瞧着他,因为他是一个活着的人,他有活人的姿势动作,他有活人的烦恼,他在这地下室里冷得打哆嗦,就像所有的活人在此条件下应该打哆嗦一样;他还有一副营养充足、控制自如的肉身。而我们这三个人,对自己的肉身,却已经不再有多少感觉了,至少不像以前那样。我很想摸摸自己的裤子,摸摸自己的两腿之间,但我不敢;我瞧着比利时人,他靠两腿支撑曲着身子,他的肌肉活动自如,而且,他还可以想他的明天。我们这三个人在这里,只是三个丧失了血肉的幽灵,我们都盯着他,要从他那里摄取生命,就像吸血鬼那样。
他终于走到小余安身边。他想抚摸小余安的颈项,是因为职业的需要还是出于慈悲为怀的冲动?如果是发慈悲的话,那也是他在整个夜晚惟一的一次。他抚摸了小余安的脑袋与后颈。小家伙任他抚摸,眼睛一直望着他;而后,突然抓住他的手,面带一种古怪的神情。小余安用两手把比利时人的手握着,这两只手可不招人喜欢,像一把灰色的钳子紧紧夹住比利时人那只红润、胖乎乎的手。我很担心会发生什么事,汤姆大概也有些担心,但比利时人沉浸在对方的热情之中,他像慈父一样地微笑着。不一会儿,小家伙把这只肥厚红润的手抬到自己嘴边,张口就去咬。比利时人迅速挣脱开,踉踉跄跄退到墙前。他恐惧地注视了我们一会儿,大概突然发觉了我们和他已不是同样的人了。我哈哈大笑起来,其中一个看守吓了一跳,另一个看守熟睡未醒,但他的两眼仍大大张开,露出他的眼白。
我既感疲倦又过于激动。我不愿再去想明天黎明将发生的事,不愿再去想死亡。去想,那是毫无意义的事,只会使我得到一些词语概念与一片空虚。但是,只要我试着去想别的事,我就看见许多枪口对着我。我这样体验被处死的滋味大概总有二十次以上;有一次我甚至以为是真的亲临其境了,其实只是睡着了一小会儿。他们把我拖到墙跟前,我不停地挣扎;我向他们求饶。我吓得惊醒过来,我瞧了瞧比利时人,我担心刚才我在梦里曾发出惊叫。但他在捻弄他的小胡子,肯定他未曾注意到什么。如果我愿意的话,我相信还能再睡一小觉,因为我已经四十八小时没有睡了,疲倦到了极点。但我不想失去我生命最后的两个钟头:天一亮,他们就会来叫醒我,我睡意犹浓地跟着他们走,我连哼一声都没来得及就给毙了,我可不愿这样,我不愿像头畜生那样死掉,我想搞明白死是怎么回事。而且,我也害怕睡着了再做噩梦。我站起身来,在地下室里踱来踱去,并且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我开始回想我过去的生活。一大堆回忆一涌而来,其中有好的回忆,也有坏的回忆——至少我从前是这样将它们分类加以称呼的。回忆中出现好些面孔与好些往事。我想起了一个小家伙的面孔,他是巴伦西亚城过瞻礼节时被牛顶死的一个新郎;我想起了我叔叔伯伯中的一个,拉蒙·格里的面容。我也想起了一些往事:我怎么在一九二六年失业了三个月,我怎么饿得差一点丢了命。我想起了我在格林纳达岛上一条长凳上度过的那一夜,那时,我已经三天没有吃上东西了,我烦躁而又愤怒,我可不愿饿死。这段回忆使我微笑起来。我过去是以一种多么狂热猛烈的劲头去追求幸福、追求女人、追求自由啊!为什么要那样做呢?我曾经想要使西班牙获得自由,我崇拜庇·伊·马卡尔庇·伊·马卡尔(1821—1901),西班牙著名的政治家。,我参加了无政府主义运动,我曾经在好些群众大会上发表讲话,我对所有这一切都非常认真,仿佛我是永垂不朽的。
此时此刻,我有这样一个感觉,似乎我在把自己的一生摆在我的面前,并且这样想:“这真是一个弥天大谎。”这一生既然已经完了,它就一钱不值。我扪心自问,过去我怎么能够和姑娘们在一起散步、打打闹闹呢,如果我那时想像出今天自己会这么完蛋,我是绝不会动一个小指头的。我的一生就摆在自己的面前,它已经结束,就像一只口袋已经封了口,不过,装在其中的一切都并未完成。有那么一刻钟,我也试图对自己的一生作个评判。我很想对自己说,这是美好的一生。但是,我不能对我的一生做出评判,因为它只不过是一份尚未完成的草图;过去,我把我的年华都用来勾画自我永垂不朽的轮廓,反倒对什么都没有真正弄懂。眼下,我没有任何舍不得的东西,因为本来我所舍不得的东西的确有一大堆,如白葡萄酒的美味,还有夏天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