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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可以把过去赔的钱赚回来。第二,科学救国行不通了,可以试验一下实业救国。第三,哦,第三……”她把声音压得很低,说:“我仍然确信阶级界限不是不可超越的鸿沟,我仍然确信劳资两方可以合作。过去……没有……是……
没经验!”
陈文雄实在高兴,就用英文简短地表示道:“好主意!”
说着,舅舅杨志朴大夫在楼上给他大姐陈杨氏把完了脉,也走进楼下客厅里,听见陈文雄说了一句英文,就问道:“我不懂你们的‘鸡肠’,你们在谈什么?”陈文雄把停办农场的事情说了一遍,那老中医就说:“既然如此,把郭掌柜还给我吧。他懂得生草药,可并不懂得什么改良品种。咱们现下吃的都是安南米、暹罗米,其实要改良就该到那边改去。”陈文婕满能干地说:“好舅舅,农场虽然不办,人可不能还你,我还要留他,——也许另有任用呢!”跟着又把自己的雄心壮志说了一遍。杨志朴摸着自己的仁丹胡子说:“从前人们有钱,讲究吃、喝、玩、乐;现下的人有钱,讲究办学校,办农场,办工厂。到底讲究哪样更好玩儿些?无他,时世不同就是了!”正谈得有味儿,何守仁、陈文娣,陈文婷三个人也过来了,有如两条大江汇合一起,越发热闹起来。谈起震南村的局势,何守仁一开口就说:
“我恨不得杀他一个寸草不留!”
陈文雄态度鲜明地说:“你要把震南村杀他一个寸草不留也好,你要把震南村怜恤得五谷丰登、丁财两旺也好,总之,我——严、守、中、立!”听了这句话,窗外那满天的乌云,都不及何守仁天堂上的乌云那样厚,那样浓。他正想开腔,却叫舅舅杨志朴抢先说话,把他拦住了。那名医说:“你把震南村杀他一个寸草不留,却叫谁去给你家种地?”教育局长正想回答,大夫又说:“你虽然没回去过,可震南村是你祖祖辈辈生养繁育的地方!别的不念,那几穴祖坟也不念么?外甥哥儿,不是我老大自居,我劝你还是息事宁人吧!”教育局长颓丧已极,就摊开两手对大家恳求道:“我乱了,我乱了,我完全混乱了。你们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杨志朴摸着胡须,脸上露出嘲讽的笑意,没有立即回答。陈文娣、陈文婕、陈文婷三位少妇忽然发现何守仁摊开两手的姿势,完全不象当时最漂亮的电影男明星华伦天奴,却很象那被称为“冷面笑匠”的丑角巴士达·吉顿,就躲在一边,嗤嗤地笑做一团。陈文雄的态度始终严肃,他用教训的口气说话,甚至把何守仁称呼做老弟道:“老弟,依我之见,如今双方都有伤亡,正是半斤八两,况且你抢人的目的已经达到,就该乘机收手,不为已甚!军队方面,你就破一点财,出几文抚恤金,想必也鼓噪不起来了!说句自己人的话,这就是我的中立立场!”何守仁被迫点着头,一会儿又抗声道:
“大哥,我多么憎恶中立这个字眼哪!”
陈文雄心里恼了,脸上可没有恼,反而宽宏大量地微笑道:
“你知道你可以指望得到我的充分的同情。可是老弟,你在养气方面,还得下点功夫才好。憎恶这类字眼,是属于情绪方面的范畴。但是男子汉做事,从来没有拿情绪做指引的。
不谈这些了。你知道现在是一个什么时世么?”
何守仁仍然执拗地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们请军队是对的,而我们一请,就错了!省港罢工的时候,你开头站在工人方面,后来站在港督方面,没有守过一天中立;北伐的时候,你没有站在北洋方面,也没有站在共产党方面,却一直站在国民党方面,没有守过一天中立;广州暴动的时候,你没有站在共产党方面,却一直站在帝国主义和军阀这方面,也没有守过一天中立;而现在,你却守起中立来了!”
陈文雄还是不慌不忙地开导他道:“不错。那都是实情。对于事实,人们是应该尊重的。我们请军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财产;你们请军队,是为了强抢别人的女儿;这也是事实,你也应该尊重。不过,不谈这些了吧!重要的,是现在的时世。现在是什么时世了呢?唉,现在是国家快要灭亡的时世!亡给什么人呢?唉,亡给咱们的老朋友共产党!国民党围剿了共产党三次,三次都失败了。这最后的一次,还是咱们大姐夫的校长蒋先生,亲自担任的总司令。他亲自坐镇南昌,带了六七十万兵,有陈诚、罗卓英、赵观涛、卫立煌、蒋鼎文这些大将,还有英国、日本、德国的许多军事顾问,宣誓在三个月内肃清江西红军。结果怎样呢?唉,结果还是败了!陈诚、罗卓英、蒋光鼐叫人家打得落花流水,上官云相、郝梦麟、毛炳文、韩德勤干脆叫人家消灭精光!这不是国民党兵不强,马不壮,这是共产党太厉害了!所以蒋先生曾经十分痛心地说过:‘中国亡于帝国主义,我们还能当亡国奴,尚可苟延残喘;若亡于共产党,则纵肯为奴隶,亦不可得。’你们都想想看,究竟中国亡给谁好!老弟,你不要整天记住震南村几个耕田佬,你也想想看,究竟中国亡给谁好!”他这番话说得大家默默无言。倒是老中医杨志朴摸着胡须试探地说:
“怎么……叫做……亡……你说亡给共产党么?共产党也不是中国人么?怎么……说得……”
大家觉着他没有新文化,又不识时世,却学别人谈国家大事,又谈得疙里疙疸,怪有意思的,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过何家众人之中,也不是个个都整天想着杀人的,那十四岁的中学生、小姑娘何守礼就是一个例外。她如今正在周家的神楼底,和她的周炳哥哥谈着另外一些问题。从她的眼光看来,周炳如今二十四岁,比她大十岁,已经是个完完全全的大人。这位大人端端正正地坐在小书桌后面一张方凳上,脸色忧郁,指着另外一张方凳叫她坐下。而她自己呢,她自己认为也够得上一个大人了,但是别人总把她看成是个小孩子,因此她没好意思大模大样地坐下去,只是羞羞怯怯地站着说话儿。她说出她的心迹道:
“我再不能够忍耐下去了!我痛恨我的家庭!我要脱离家庭,坚决革命去!”
对于她这种说话的腔调,周炳是喜欢的。但是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周炳觉着她的话过于轻率,不大可信。他望着何守礼那条大松辫子,尖尖的、秀丽的嘴脸,宽宽的前额,大大的眼眶,活泼、热情的神态,想找出一些正面的或者反面的证据,但是也没有找着。于是他缓缓说道:
“革命哪有那么容易的?想干就干?想脱离家庭就脱离家庭?危险得很哪!性命都……”
何守礼把头部轻轻扭摆,更加激动地说:“不怕!不怕!危险就让它危险!没命就让它没命!能离开这个环境,就什么都好,什么都成!”
周炳叹口气道:“嗐,不成。你是一个个人,他们是一个社会。你赤手空拳,什么都没有。他们有乡团、保安队、军队、宪兵、警察、侦缉、稽查、烂仔,又有公安局、法庭、监狱,还有学校、通讯社、报馆、济良所、惩戒场,总之,他们什么都有。你怎么革得动他们?就凭你有关公、张飞、赵子龙那样的本领,也是无济于事!我刚刚吃了这个亏回来。我算是看透了:个人的反抗是毫无用处的!”
何守礼不假思索地说:“那有什么要紧?我跟你一道去革就行了!”
周炳规劝她道:“我看你这样决定之前,最好先仔细想一想。你说一句话,自然很容易,可是你等会子做起来,一阵烟工夫就后悔了!我老实告诉你:革命该怎么个革法,连我也没有摸着门路呢!”
何守礼起先用牙齿咬一咬袖口说:“不信,不信,真不信!”
后来又用脚顿着地说:“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周炳苦笑道:“你要真想革命,就得先有定性。你先回家去,别动声色,好好照看一下胡杏。她是个可怜的孩子,可她是个好孩子。他们把她锁在一个空房间里,要狠狠地折磨她,要她屈服。然而她是不会屈服的!你要保护她。你要破坏他们这种阴谋毒计。你敢不敢?好!你要送点茶水给她,你要送点吃的给她,冷了就给她送点衣服,有什么不幸的事情,——马上来告诉我!你该记住:你要革命,她也是要革命的!”何守礼听说胡杏也要革命,虽然有点不痛快,但也都一一应承了,只是还不想走。周炳听见隔壁陈家客厅的挂钟噐噐地打了九下,想起他还有约,就打发何守礼走了,自己也跟着走出惠爱路外面来。他走得极慢,而且看来好象四肢无力。他刚才对何守礼说了个人反抗毫无用处的话,但是现在对于自己说过的话,又觉着很不服气。他右手握着拳头,又用左手去摸摸那个拳头。很显然,那个拳头是巨大的,坚硬的,有力的。如果碰着何守仁那种单料的人,只要一拳,准能把他砸得粉碎。但是现在他觉着有力无处使,因此他就自言自语道:
“失败了,失败了,一切都失败了!从前的失败不说,新碰到的,仍然是失败!唉,可爱的、迷人的、英勇的胡柳死掉了!可怜的、无辜的、倔强的胡杏叫人抢走了!第一赤卫队瓦解了,各散东西了!忠于革命的、沉毅、诚恳的二哥又杳无消息,不知去向!妈妈跟嫂嫂盼望他……也不知忧愁到什么程度!难道说,这一切,都是必然的么?都是不能改变的么?难道说,黑暗就永远统治世界么?光明就永远不回头了么?难道……对,对,对,个人的反抗是终归失败的,可是有组织的反抗为什么也要失败呢?省港大罢工不是有组织的反抗么?广州起义不是有组织的反抗么?第一赤卫队虽然小,不也是有组织的么?这真是……”
的确,那个时候的周炳对于这些问题,实在想不明白,因此感受到一种不比寻常的,极难忍受的痛苦。他拿那只葵扇一般的大手搓着自己的心窝,借以减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