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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说:“我算是会点儿水……没沉下去……底下还有四个呢!……还有……”周炳和几个学生先把洋舢板扶正了,把李民天安顿在里面,然后跳进水里,去打捞其余的人。
第一个打捞上来的,是如今的县长夫人,今年才二十二岁的陈文婷。她喝了很多的水,脸色象石灰一样白,四肢蜷曲,缩成一团,象一条被打死的毛虫一样。周炳看见她那雕零萎谢的神情,不免摇摇头,叹口气。大家七手八脚,把她举上舢板,让她趴在一块隔板上面,把肚子里的水吐出来。后来周炳摸摸她的心口,还有暖气,赶忙叫人用舢板把她送到岸上急救,自己又跳进水里,继续打捞。果然不久,第二个又捞了上来。周炳双脚踩水,露出头来,抹掉脸上的水珠,一看:原来是如今东昌商行经理、庚午俱乐部总干事陈文雄。往后,第三个、第四个相跟着捞了上来。真是无巧不成书:他们一瘦一胖,原来一个是如今本县的教育局长何守仁,一个是国民党省党部资格已经太老了的干事李民魁。周炳心中暗想,除了他二哥周榕在香港,他大表姐夫张子豪在上海之外,当初在三家巷金兰结义的人都到齐了,——可是当初的神圣的盟誓,如今怎样了呢?真是可叹之至!……一面想着,一面指挥舢板,把捞上来的人送到岸上去急救。忙忙乱乱,一直闹到夕阳西坠,晚风一阵一阵地沿着堤岸吹来的时候,才算把这四个人都救活了。
陈文婷是头一个被打捞上来的,这时候,她也是头一个睁开了眼睛。她坐了起来,用手拨着自己的湿头发。她那浑浊的、恐怖的棕色眼睛呆呆地望着周炳,好象他们并不相识;周炳也用那双黑如光漆,深不可量的大眼睛同样呆呆地望着她,也好象是他们并不相识的样子。旁边的人都莫名其妙,只有李民天懂得。他轻声对县长夫人说:“四妹,你醒过来了没有?你还没有醒么?他救了你的命!”陈文婷轻轻地摇摇头,使唤一种毅然承担罪责的高贵风度,向周炳伸出手去道:
“表哥,对不起你!……你又救了我的命,唉!”
说完之后,她立刻觉着她那“表哥”的称呼太生硬了,太刺耳了,太不合身分了,惨白的、冰冷的脸上热辣辣地难受,大概准是红了一块了,给自己出了丑了。周炳还是一样热情,一样高兴,又大方、又自然地握了握她那只冰冷的手,又去张罗救人。看他那麻木的神情,他不只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甚至连陈文婷那种毅然承担罪责的高贵风度,他好象也竟然一点儿都没有感觉出来呢。
陈文婷独自在心里下判断道:“你就是那样一个傻子!”
接着,陈文雄也醒来了。他定了一定神,便象一个真正的西洋绅士一样站了起来,精神饱满地走到周炳面前,拿两只胳膊捧着周炳,响亮文雅地说:
“戏剧场面!戏剧场面!我早就知道你在我的学校教书了,只因不得闲,没来看你!你也不回一回省城,多傲慢的性格呀!你看,如今又发生了这样的事儿,咱们之间的恩恩怨怨,什么时候才了结呀!”
周炳只是微笑着,没怎么说话。不久,何守仁也醒了。他那尖瘦没肉的鼻子、嘴缩成一堆,哼哼唧唧地怨艾了半天,才对周炳说:“这回你救了我的命,真是没有说的。往后你有什么为难的事儿,不要脸皮薄,只管找我,只管跟我说!”最后,那大个子李民魁也醒了。他躺在地上不动,仿佛一堆叫雨淋湿了的破布似地,一边喘气,一边说:“小炳,你干得好,你干得出色。我一定要报答你,我一定要重重地报答你。苍天在上,决不食言!”周炳听了他们的话,只摆了摆手。后来听见李民魁提起苍天,他立刻又回忆起九年前在三家巷盟誓、换帖的情景,不知不觉把那刚正不阿的鼻子缩了起来,好象他闻到了什么腐烂发臭的东西一般。大家都平安活转来之后,陈文雄、陈文婷、何守仁、李民魁、李民天五个人看看天色已晚,就决定不回省城,到试验农场去歇宿。周炳别过了他们,和一班学生往回走。天气还是很热,走了不久,一个个又是浑身大汗了。
那天晚上,天气比白天更加闷热。晚饭之后,胡源和胡王氏实在乏累,冲过凉,也不管那一身水,一身汗,倒在床上就睡。胡柳和胡杏两姊妹跑到屋后面西北角上,一个人一张小板凳,坐在那棵九里香小树下乘凉。天空是黑墨墨的,她们面前的螺冲也是黑墨墨的,看不见一点水光,也听不出一点水声。只有冲边的草虫和青蛙唧唧啯啯叫个不停,叫得人更加闷热,更加烦躁。胡杏自从病好之后,虽然身体虚弱,但是精神十分健旺,除做家务事、干庄稼活儿之外,每天还跟着她家姐学认字,少的三个、五个,多则十个、八个不等,慢慢地也能念木鱼书,翻翻通书,写个字条儿什么的了。这天晚上,胡柳有意考她道:“小杏子,你学认字也有些天了,我要来考一考你。”胡杏说,“你考吧!只要别挑那太难的,我答不出十成,也能答上八八、九九。”胡柳说,“先别吹!我问你头一个字:恩惠的恩,恩德的恩,怎么写法?”胡杏想都没想就说:“那有什么难的?因为的因,下面加个心字。”胡柳说:“对了。那么将字呢?将将就就的将字呢?”胡杏迅速地说:“这个字不好说。你摊开手板,我给你写。”胡柳果然伸出手去,胡杏在那上面一笔不苟地划了一阵子,胡柳高兴地说:“是了,是了。我再考你第三个字:仇字你会写么?这仇字就是仇人的仇,仇恨的仇。还记得么?”胡杏嗤嗤地笑着说:“我还当你越出越深呢!这谁不会?立人旁,一个九字,不是么?”胡柳说:“不错。还有一个报字,报答的报字,考住了吧?”胡杏撒娇地说:“我不干,我不干。昨天刚教的字,怎么能考呢?好吧,你伸出手来,我写写试试看。”胡柳伸出手去,她在手心里端端正正写了一个报字,一点没错。胡柳感慨地说:
“你真快。才不过一两个月,把我认得的字差不离儿都学完了。再要学,就得另外拜老师了!不过恩将仇报四个字,写你倒会了,讲可不知道会不会?”
胡杏低头想了一下,就明白了。今天周炳救活了陈文雄、陈文婷、何守仁、李民魁、李民天五个人之后,消息一下子传遍了全村,他们一家人都觉得不舒服。爸爸胡源搔着花白脑袋,鼓起虚松的腮帮说:“姓赵的他不救,姓钱的他不救,姓孙的他不救,她李的他也不救,唉……”妈妈胡王氏也说:“他那姐夫不是他说的那工贼么?他那表妹不是个水性杨花,贪图富贵的贱东西么?那姓何的不是咱二姑家的大少爷,把他的嫂嫂抢走的畜生么?那姓李的不是拿了手枪到处杀人,跟梁森站长一样的禽兽么?救这些人干什么?要救,光救一个总技师倒也罢了。这农场也不是好东西,也打伤咱们的人,可比起那几个来,还算好了一等呀!”胡柳、胡杏两姊妹一直闷闷不乐,一声不吭。如今胡柳说出了这四个字,胡杏就猜想她指的是这件事,于是用低沉的、动人的声音回答道:
“家姐,我懂得。你是说炳哥如今救了他们,他们将来还要害炳哥!是不?”
胡柳比胡杏大六岁,还把她当成小孩子看待,拿手摸着她的剪了辫子的头,说:“小杏子,你真聪明,你真摸透了我的心!”
胡杏在姐姐的掌心下面摇着脑袋说:“很难讲,很难讲。你能不能让我也考你一考?”胡柳温柔地说:“考吧,考吧。说不定你能把我考住呢。”胡杏叫姐姐伸出手来,在她的手心里画了两画,胡柳忍不住笑出来了,说:“你捣的什么鬼?这样乱画两下,算得什么字?”胡杏说,“怎么不是字?可是字呢!”胡柳说,“要是字,不过是个人字。有什么好考的?”胡杏说,“是了,是了,就是个人字。还有呢!”说着,又在她手心里画了十来下。胡柳笑道:“是个家字。”胡杏说,“对了,对了。”接着又画了几下,是个有字。姐姐说中了,她又画。这回是个心字。胡柳把四个字合起来一想,是“人家有心”,就不做声了。黑暗中看不出妹妹的神情,只听见她一阵狡猾的笑声,禁不住自己的脸上也热了起来。胡杏又逗她道:“怎么啦?这么浅的字倒认不得了?”胡柳使劲摇着葵扇道:“好热呀!”胡杏说:“热是好事!冷就使不得了。”胡柳轻轻打了妹妹一下道:“你怎么老爱捉弄我?”胡杏使唤庄重的声音乘机说出自己一番苦心道:
“不,不,不是玩儿的。是我看见炳哥在咱家里出出进进,没早没晚,没光没黑,浑是一家人一样,只是不提那桩事,我的心就急了。后来又听见区细背地里对马有说,左邻右里都在传:咱家迟早要把炳哥招郎入舍。我的心就更加急了。往后想来想去不对,我就找炳哥去,当面问问他。”
胡柳轻轻叫了一声:“哎哟!”
胡杏又说:“你猜炳哥怎么说的?他说他从前真心真意爱过的,只有一个人。真心真意好过的,也只有一个人。可是这个人后来呀,悲惨极了。这自然指的是区桃表姐,她是叫沙面的鬼子兵杀死的。他说他一碰到姐姐,就想起区桃;一想起区桃,就触目惊心,再不敢往下想。他在他家门口栽了一棵白兰树,就为的记念他表姐。这个人多情长呀!多傻呀!后来我再问他:纵然是这样,可区桃表姐死了已经五年了,他还不娶人,难不成要去当一辈子和尚?他叫我问得无言对答,只是一个劲儿点头。后来我索性直问他:姐姐对他怎样,他知道不知道?他对姐姐又怎样?要他给一个确信儿!”胡柳提高了嗓子叫道:“哎哟!哎哟!不好了!你疯了!”
胡杏接着往下叙述道:“你猜他怎么表示?别揪我,你听嗄!他说他这回来到咱家里,一看见了你,就牵肠挂肚地不安宁。他说你的相貌叫他吃惊。他说你的心地叫他感动。他说那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