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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
“不要紧,她们不救济那些赤色的孤儿寡妇,那些赤色的孤儿寡妇会起来没收她们的身家财产,自己救济自己!”
陈文英一听,感到了十分的没趣,又感到了十分的委屈;感到了周炳的冷酷无情,又感到了什么东西对自己的隐隐的威胁。她站立起来,发出噢噢的怪声,哭了出来。刚才争论激动时,噙在眼眶里的泪水,这时一齐畅快地淌到脸上。她泪眼朦胧地瞅了周炳一眼,看他是不是对自己的伤心,受了点什么感动。但见周炳又痴又呆地坐着不动,不觉大大地悲伤起来,一面尖声叫着,一面放声哭着,又用脚使力顿着地板,飞奔下楼而去。
一天过去,又到了晚上。周炳听娘姨们说,陈文英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也没有出房门,就觉着过意不去,跑到二楼去敲陈文英的房门。陈文英开了门,让他到里面坐下,自己默默无言地打对面坐着。周炳看她没有洗脸,又没有梳头,面色苍白,精神沮丧,就说:“大表姐,我不是有意激你。我只是心里那么想,嘴里就那么说了出来。我是心直口快,——其实,无疑你今天是做得对的。”陈文英听见他来安慰自己,不觉更加伤心,又呜呜地哭个不停。哭了一阵子,才说:“算了吧,谁要你来卖嘴乖!反正我已经明白,你不是个人类,人类共有的道德、感情,你都没有——说来说去,你顶多只配做一个匪类!你胡思乱想,你粗鲁残暴,你任性所为,毫无节制。这样下去,如果你不得意,你就要毁灭了你自己,如果你一朝得意,你就要毁灭掉整个人类!”周炳畅快地笑起来道:“那可不会。前些时候——我最苦闷的时候,我倒想过毁灭整个世界,也毁灭掉自己,可是如今不然了。如今我又有了另外的想法:整个世界是不会毁灭的,我自己也不会毁灭,要毁灭的是表姐夫,李民魁,加上大表哥,再加上何守仁,——怎么称呼自己嫂嫂的丈夫才好呢,也叫表姐夫吧,该毁灭的是这样一些人!”陈文英责备他道:“你为什么总要跟你张家表姐夫过不去?你要知道,他是一个当时得令的黄浦军官,又是如今的一区之长;既有兵,又有权,上面的有上面的,下面的有下面的。你拿什么东西去跟他对顶?他说过的,他只要动一动小指头,你就要变成齑粉,我看他说的这句话,倒也不是随便开开玩笑的呢!”周炳挺起那石头碾子一般的胸膛,伸开两只葵扇一般的大手,勾起那鼓锤蕉一般的手指,回答她道:
“我知道,他这个人不是随便开开玩笑的。我也不开玩笑。要不是我念着他是你的丈夫,你瞧着,我把他这么一揪,这么一举,这么一扔,就打这个窗口,把他扔到弄堂外面去!管他是什么官,什么长,我可没放在眼里!”
这个时候,从陈文英的眼里看起来,周炳是英伟极了,雄壮极了,可爱极了。她完全相信,张子豪那矮小的身躯,禁不起他这么一揪,这么一举,这么一扔,就一定会打这个窗口,叫他给扔到弄堂外面去。她想,这是完全可能的,——甚至是实有其事的,她的耳朵甚至都听见了蒲哒一声,分明是那张子豪的身体,重重地落在外面的水泥地堂上呢。想到这里,她就娇嗲地笑了。
笑着,她又故意激他道:“你敢?你真敢?”
周炳拍拍胸膛道:“我当然敢!——从来不说假话的!”
陈文英两眼含情地说:“当真那样做了出来,倒也痛快。事情就揭开了,我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豁出来了,大不了我跟你舍了这一条命,一同去坐牢!”
周炳听她这么说,也扬扬得意地笑了。他笑得这么甜,以致那两个浅浅的又圆又大的酒涡儿都露了出来。陈文英望着他,简直爱得入了迷。她想起从前周炳小的时候,她就抱过他,搂过他,亲过他的脸,亲过他的嘴,现在为什么不呢?想到这里,陈文英就忘记了身份,忘记了节制,忘记了矜持,也忘记了廉耻,一纵身跳起来,两条胳膊紧紧地搂住周炳的胸膛,把自己红通通的脸蛋贴在周炳的心窝上。……过了一秒钟,两秒钟,……十秒钟,也不知过了多久,总之,在陈文英看起来,好象足足过了一年,她一直没有感觉到周炳有什么反应。那年轻的美男子只是直挺挺地站着,好象不会说,不会笑,不会吃东西的石头人儿一样。陈文英好象突然叫烧红了的铁烫着了似的,连忙缩回两手,并且从周炳的身上跳了开来,嘴里连声说道:“你看我,变成什么样儿了!阿表,你把我毁了!你怎么啦?不舒服,还是怎么啦?你到底怎么啦?”这时候,周炳的确敢到极其不舒服。他不能不承认他的大表姐是一位又漂亮、又华贵的年轻太太,但是他不明白怎么会发生眼前所见的这一切事情,他觉着奇怪,他觉着陌生,他觉着可怕,他觉着很不习惯,他觉着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东西叫人们给弄错了,他甚至觉着自己发生了一种类似厌恶的感情。他呆呆地使劲站牢,生怕自己会不慎摔倒。一直到陈文英撒开手,朝后倒退了几步,他才长长地换了一口气,热辣辣地出了浑身的大汗,结里结巴地说出话来道:“大,大,大表姐,你镇静点,你,你,你……”
陈文英用手捂住自己的脸,随后又放开,说:“你逼得我好苦,你怕死我了,你害死我了……”
周炳找不着什么得体的话说,就含含糊糊地支吾其词道:“大表姐,我还记得,你给我讲过你们的‘十诫’,这是,——
不,我不过……”
陈文英两只眼睛闪闪发光地望着周炳的眼睛,好象要从那里面挖掘他心中的秘密,嘴里不胜哀怨地说:“我完了。我是一个犯了罪的人了。你把我害得这样苦,你毁灭了我的一切,——如今,你瞧着办吧。”
一直到现在为止,周炳还是傻头傻脑地,好象他在认真跟别人辩论什么问题似地说:“我没有那个意思。大表姐,你冤枉了我了。对于爱情的事儿,我是淡漠得很哪。真的,我是淡漠得很哪。”
陈文英稍稍恢复了一点矜持的态度,摇头哂笑道:“当面说大话、你骗得过谁?对你的区桃表姐,你算是淡漠的人么?
对我们文婷四妹,你也算是淡漠得很么?你自己说吧!”
听到她这样质问,周炳反而宽松了一点,谈笑自若地说:“那是年轻和幼稚。嘿嘿,难道一个人,——他就没有个年轻和幼稚的时候么?”
陈文英点点头,跟着又紧一步发问道:“那么,我来问你,去年年底,你刚到上海的时候,你还记得不记得,——你对我宣告过,你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幻想,你有很一个美丽、很美丽的幻想;——为了这个幻想,你宁愿牺牲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生命。你又认为,这个幻想对我是一个永远的秘密。——有过这么一回事么?”
周炳简短有力地承认道:“有过这么一回事!”
陈文英说:“好。那么你忠实地回答我:你那个幻想是什么东西!”
周炳毫不踌躇地回答道:“幻想么?那就是共产主义!我幻想我找到了神圣崇高的共产党;我幻想我跟许多、许多世界上最纯洁、最勇敢、最有教养的人一道搞革命;我幻想我们夺取了政权,立刻着手建立一个比世界上任何的天堂还要美丽的共产主义的社会!这样的社会,不是比个人的生命更加宝贵么?这样的社会,对于你来说,不是一个永远的秘密么?我今天晚上,就是来跟你辞行的。我要走了。我要离开上海了。我要投进革命的风云里面,开始我的豪迈的行程了!”
陈文英的脸色,看着、看着从绯红变成苍白,有一种死亡的闪光在那上面掩映。她又相信周炳的话,又不相信周炳的话,处于极其难堪的境地中。周炳却相反。他精神壮旺,谈吐沉着,斗志昂扬,浑身都是幸福,浑身都是光彩,好象一只孔雀开了屏的时候一般,而他的修辞是那样的流畅,又好象他是站在舞台上说话的一样。陈文英无力地垂着两臂,象淋湿了的雏鸡垂着翅膀似地,说:
“你不要骄傲,你也不要狂妄,我只消按一下叫人铃,他们就会把你送到警察局去,——你在那里就会安安静静地住下来,什么幻想都没有了。”
周炳做了一个轻蔑的手势,痴笑着说:“你不是说表姐夫用一个小指头把我一揿,我就要变成齑粉的么?我可做梦也没想到,他那个小指头不是别的东西,也不是别人,原来恰恰就是你!”
陈文英找一张椅子坐下了,叫周炳也坐下,说:“你不要牙尖嘴利,也不要刻薄挖苦,你坐下,我来问你一句话:你果真有了这样的一个幻想,你又拿什么办法去叫你的幻想实现呢?”
叫她这么一盘问,周炳倒呆住了。他服服帖帖地坐下来,一时答不上话。又呆了一阵子,他才慢吞吞地说:“这我倒没想到。大表姐,你知道我是不说假话的,这一点我当真没有想到!”
陈文英占了上风了,接着一口气滴溜溜、响当当地说下去道:“你平常倒是个老实人,只是这一回说的话却相信不得。我早就知道你是骗人,哄人,跟人开玩笑的,我一直不听你那一套瞎三话四的鬼话。你的幻想是另外的东西,不是你所胡诌的大言壮语,也不是你所瞎编排的共产主义美丽天堂,——是的,是另有其事,也另有其人!”
周炳看来好象胆怯,又好象迟钝地说:“哪里有呢?没有,没有。我的幻想就是他——那个马克思——他说的共产主义。”
陈文英把脸色一沉,极其严肃地说:“表台,如果真有这么一回事,那么你是真正的幼稚了!我这个十九世纪的人,对你真无法理解。在爱情问题上,你是老辣的,十分老辣的,老辣得可怕的。唉,上帝饶恕我!可是在做人处世上头,你还在吃奶,吃奶,吃得十分可笑!你叼着奶头来看这个世界,你怎么能够懂得这个世界呢?”
周炳不在乎这个评语,他仍然愚顽地僵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