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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是国家栋梁的意思。眼巴巴地到了六十岁才当上祖父的陈万利,碰见亲家老爷何应元的时候,纵然谦逊有余,却总还掩盖不住得意地说:“嗯,事有凑巧。这固然是周家之功,可也未始不是陈家之德呢!”何应元听了,很不服气,就回去把这句话告诉了大奶奶何胡氏,说:“你看小人得志,竟是这般嘴脸!”后来他又用嘴唇朝何守仁住的方位努了一努,加上说:“那里现成地放着咱们何家之德,却没看见有什么陈家之功。哼!”何胡氏翻着她的薄嘴唇道:“可不是么?当初我就说过的,好女不嫁二夫,可是这世界还兴咱这一套?其实他陈家也不值得敦款。家家户户都在烧衣舍饭,救济孤魂,他却跑到这世上来,只怕是个讨债的,也未可知。”何应元长叹道:“嗐,逞嘴就由他逞嘴去吧!咱们也不嫉妒他人。纵使不一定是个讨债的,也难免是个饿鬼投胎。”何胡氏又想起了另外一件大事,就乘机说出来道:“咱们老二,本来是嫡生大房,可惜出世迟了几年。现在就该给他置一头家。这一来可以笼络笼络他的心,免得他老向外闯;二来有了家室,说不定那心窍会开通起来;三来有了生养,也可以替你、我争一口气。”何应元笑道:“他才几岁了?叫我算一算……唔,才十六。年纪又小,身子又不好,谁把姑娘给他?何胡氏狡猾地眨着眼道:“那也未必,只要你耐心去访,凭着咱家这样的声望,还有个访不出姑娘来的道理?”何应元笑了一笑,没说话。何胡氏又接着说下去道:“就是一时娶不来正室,也可以给他先讨一个妾侍。男人大丈夫,三妻四妾也不算什么。”何应元说,“你爱怎么瞎搞,你就怎么瞎搞,谁管你!”说完就走出房外去了。
打那个时候起,大奶奶何胡氏对自己的侄女胡杏,就完全变了个样儿。第一是要胡杏改变对她的称呼。那天大清早,胡杏端洗脸水来,叫了一声“大奶奶”,她登时从床上坐了起来,亲热地骂道:“你真是个贱骨头!放着现成的姑姑不叫,偏要去学那些底下人叫奶奶!亲是亲,故是故,从今以后,再不许这样没规矩,亲而反疏的,快给我改过口来!”其实三年多来,从来就是这么叫的,胡杏也不知怎么才对,只好羞怯地叫了一声:“二姑!”第二是要胡杏改口叫何守义做“表哥”。这一下,倒着实把胡杏难住了。她只是痴痴地笑,把那黑脸蛋藏在胳膊里面,始终叫不出口。第三是要胡杏跟使妈阿贵掉换着活儿干。此后阿贵就做厨房外面的粗活儿,胡杏只在大奶奶房中伺候,不出房门。阿贵是个极其机灵的人,当下一口就答应了,并无半句怨言。第四是要胡杏天天洗脸、漱口、冲凉、换衣服。那洗脸的破瓦盆、漱口的破碗都叫大奶奶亲手扔掉了,换上了新的搪瓷脸盆和漱口缸子;破毛巾和秃牙刷也换上了新的,还在门口的洋货担子上给她买了一块香肥皂和一口袋牙粉,以后看见胡杏用盐末刷牙,何胡氏就一定不依。第五是要胡杏天天早上梳辫子。不梳好辫子,不许出房门。又要胡杏搽刨花,搽胭脂水粉。刨花她还随便往头上抿两抿,胭脂水粉她死不肯搽,硬给她搽上去,一会儿她自己就悄悄洗掉,把何胡氏激得没办法。此外又要胡杏穿上花布衫、花布长裤、花布反底鞋和花袜子。又给她买了一双漆花女装木屐,买了几条各种颜色的花手帕。又给她买了一个电镀白铜夹子,从脑后把那条又粗又大的黑辫子夹了起来。第六是要胡杏把那藤条、竹板、戒方、木棍种种刑具都抱到厨房里,叫人烧了。何胡氏还两眼含泪,搂着胡杏,叫一声亲心肝,唤一声亲骨肉地说:“乖侄女儿呀!只要你听教听说,我疼你都还来不及呢,要那些瘟家伙干么!”胡杏不明白什么道理,总是觉着十分出奇。第七是要胡杏跟着她出门。不论看戏,打牌,上茶馆,吃酒席,逛公司,探亲友,都得带上胡杏,坐车一同坐车,坐轿一同坐轿。人们看见她那两个水汪汪的浅棕色的圆眼睛,看见她那尖尖的下巴上面那个深深的笑涡,看见那深深的笑涡上面那满脸娇憨的笑,又看见她那一天比一天挺出来的胸膛,那一天比一天粗壮的两条长腿儿,没有不摸一摸,不捏一捏,不赞叹连声的。凡见过她一面的人都说:
“什么翻生区桃?就是当年的区桃她本人来了,也敌不过这黑观音哪!”
说得胡杏十分不好意思,只低着头咬手帕。
这些都还不算,还有其余那三件更加出奇。原来何家吃饭,除了年、节、祭、拜之外,一向是各房归各房吃,底下人在一起吃的。——那第八,就是何胡氏不许胡杏跟阿笑、阿苹、阿贵她们一块吃饭,却要她搬到房里来,跟自己一块吃,跟二少爷何守义一块吃。那第九,就是何胡氏叫人把胡杏的木板床拆了,把那些烂蚊帐、破席子洗干净、收起来,要胡杏陪着自己做一床睡。而那第十,更是胡杏万万料不到的,何胡氏的确做得光鲜体面,十分出色。本来何胡氏那些荣华恩典,胡杏都不是怎么乐意去承受的。她虽然只有十四岁,可年纪小有年纪小的想法。她总忘不了那熊人婆吃人的故事。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那熊人婆吃人之前,总是要滋滋味味地笑一大顿的。有时新衣服穿在身上悉悉索索地响,她觉着十分讨厌。有时何胡氏动手动脚,亲热得过火了,她就觉着十分腻味。又有时,她脱下新衣裳,穿上从前的破烂衫裤,穿上从前那双烂尾木屐,趁何胡氏不在家的时候,悄悄地跑进厨房,拿起碗盏来,动手就洗。没料到阿笑、阿苹、阿贵三个人一走进来,立刻抢下她手中的抹布,象对一个生客人似地,只顾让她坐。胡杏十分伤心,含着眼泪问道:
“你们怎么把我生外了呢?”
那最老实的使妈阿笑说:“你不生外我们就好了,我们还来生外你?眼看着你是熬出头来了。享不完的荣华,用不完的富贵,真叫人眼红。你是记得我们的,遇时塞点什么吃的、穿的,补贴补贴我们,就显得你有本心了。唉,看见你,就想起我——象我这样的人,都快四十岁了,名分没个名分,官职没个官职,这一辈子算完了!”那最漂亮的使妈阿苹对着那最机灵的使妈阿贵说:“我的年纪是大了一点,二十九了。可是阿贵你来说句公道话,我比胡杏怎么样?难道我比不过她么?”阿贵瞪起她那双圆轱辘辘的眼睛,伸出那尖尖的小嘴,刁钻地说:“各花入各眼,那就看什么人看了。”随后又转向胡杏说:“我恭喜你。这以后,咱们也得分出个尊、卑、上、下。只要你少上这里来胡串,叫我们少挨两顿骂,那就是你的带挈了!”胡杏听了,很不好受,就去找何守礼的妈妈——三姐何杜氏商议,看看何胡氏如此施为,是吉是凶。那何杜氏长年长月,过着忧郁怯懦的日子,对什么都觉着没有味道,只是对于胡杏,她却另眼相看。当时她听胡杏讲完,略一思索,就判断道:“狗嘴里长不出象牙,鸡窝里藏不住凤凰。依我看,她是使黑心!”胡杏还不放心,又瞅空子跑到周家去问周妈。周杨氏是那样好心肠的人,哪里会往坏处去想呢,当下就安慰胡杏道:“杏子,你放心吧。人总不会坏到头的。随管怎么说,她总还是你的姑姑。怕真是回心转意了,也未可知呢!”这又叫胡杏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不料有一天,何胡氏就鬼打似地做出那第十件事儿来。——她竟然叫人去通知震南村的管帐何不周,叫何不周把胡杏的爸爸胡源、妈妈胡王氏立刻送到省城来。到了三家巷,何胡氏又去周家借了地方,让他们整整住了三天。吃、喝、玩、乐,尽情供奉。临走还送了他们咸鱼、腊肉、毛巾、肥皂,还送给胡源一张大铁犁。要走了,胡王氏拉着胡杏的手依依不舍地说:“只道这一辈子,咱娘儿俩没福分见面了,谁料想……”那以下的话竟哽咽着说不出来。胡源对大奶奶何胡氏更是千恩万谢,好象就要跪在他的堂妹子跟前似的。……
这一着,在胡杏的心里面产生了奇妙的效果。三年多以来,胡杏第一次尝到了那种叫做“幸福”的东西的滋味。何胡氏的其他作为,她都可以鄙视不顾,只有这一回,她对何胡氏产生了一种感激的心情。她不怀疑何胡氏了。——不,她开始信任何胡氏了。
“二姑!”她亲昵地叫起何胡氏来。这是自然的,好听的,象一个普通人叫自己的真姑姑那样的声音。
又到了一千九百二十八年九月二十八日,中秋节那一天。三家巷特别热闹。三家人之中,陈家又特别热闹。陈万利给自己的长孙陈国栋摆满月酒,何家的人全都过去了,周家的人也全都过去了。只有何家大奶奶何胡氏推说头疼,没有过去。快到上灯的时候,舅舅杨志朴家的人来了,三姨爹区华家的人也来了,还来了许多不相干的穷本家,假亲戚,冒姻谊,充世交之类的人物。这里面最受人注目的是周铁、杨志朴、区华三个角色。他们自从去年坐监之后,家里人一直盼望陈万利保他们出来,陈万利只是不肯,后来生了孙子,想积些阴功,才把他们一总保出来了。这三个人平白无辜地蹲了这九个多月的牢,哪里还把官府王法放在眼里?不见面就罢,一见面就是愤世嫉俗地破口大骂,要不就是针针见血地讽刺不休,听得旁边的人津津有味,痛快淋漓。当时还没入席,周铁看见杯、碟、碗、筷,摆得整整齐齐,就笑着对其他两人道:“我说舅舅、三姨爹,这里是三家巷,不是维新路,这回就请真地入席吧!不然,酒都凉了!”他一提起酒凉,那两人就想起大家不约而同地被拘押到公安局门口,彼此无意中碰面时的情况,先自笑了一阵子。后来区华接着说:“我一进公安局,就对那法官正式声明,他们这样干,简直算请我白吃饭,回头饭钱我是不付的。他们死不肯相信,你有什么法子!”杨志朴摸着两撇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