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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息侧首,却惊动了帘外的侍女。
“王妃醒来了。”
萧綦霍然转身,大步奔到床前,不顾外人在侧,一手掀开垂幔,直直望了我,眼中微微赤红,竟似说不出话来。
众人忙躬身退出,转眼只剩我与他,默然相对。
我缓缓微笑,伸手抚上他薄唇,摇头,不想听见从他口中说出最坏的结果。
然而,来不及了,他嘴唇一颤,吐出低哑的一句,“阿妩,我们有孩子了。”
手僵在半空,仿佛有什么撞入心口,迅速在身子里绽开,迸出万千光芒,照得眼前炽亮,反而什么都看不见,听不清……孩子,他说的是孩子,我没有听错么?
他重复了一遍,低哑的声音,隐隐绷紧,仿佛在说一件最最重大的秘密,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秘密。我怔怔望着他,忘记呼吸,一动也不能动,直至他狂热的吻落在我额头、耳畔、脸颊、嘴唇……
我不敢相信,上天的眷顾来得这般容易。
没等我们从天降的狂喜中回过神来,道贺的人已经快要踏断王府的门槛。
足足用了一整天,萧綦才总算恢复常态,没有继续大惊小怪,只是下了一道完全不讲理的禁令——不许任何人打扰我的休养,连哥哥和胡皇后都被他拒之门外。
最无辜的是我,被他禁足在内室,或者说床榻上整整三日,五名太医一起确定我康健无恙之后,才被还回自由身。
说来奇怪,连太医也担心胎儿会让我的身体越发嬴弱,偏偏世事神奇,我非但没有缠绵病榻,反而精神大好,胃口大开,连从前一向挑拣厌恶的食物也突然喜欢起来,不再如往常一样畏寒怕冷,整个人都似有了无穷活力。
徐姑姑笑着叹息说,寻常妇人都会懒怠嗜睡,唯独你精神如此旺盛,这孩子必定是个淘气的小世子。阿越却说,她希望是个美如仙子的小郡主。这话立即被徐姑姑呵斥,连带阖府上下再也不敢提小郡主,都企盼我能生下男孩。
世子与郡主的意义自然大大不同,之前我也曾心心念念期盼过男孩儿,可是到了此时,却陡然觉得那一切都不重要,只要是我们的孩子,健康的孩子,就足够了。
哥哥终于得以见我,踏进门来就大骂萧綦这当妹夫的不仗义,怎么能将舅父挡在外头。
我大笑,可惜萧綦不在跟前,若是听了这番话,不知作何感想。
亏得哥哥已是做过两次父亲,侍妾朱颜与云鸢已给他生下一双儿女,今日做了舅父还是高兴得眉飞色舞,竟然送来许多玲珑奇巧的婴儿玩物,给他外甥做见面礼。
那些玩物千奇百巧,叫一众侍女看得目瞪口呆,阿越更是啧啧惊奇。
“等阿越到了出阁的时候,本王也当有好礼相赠。”哥哥笑谑,羞得阿越粉颊飞红。
我挑眉睨过去,“你少来招惹我身边的人儿。”
哥哥只是笑,却不逞巧回口。
“这才八房姬妾,都调教不过来,还嫌府里不够乱么?”我笑着,转眸看向哥哥,见他笑容凝住,眼中似有浅浅阴霾掠过。
从他今日一跨进门,神色便有些阴沉,纵然方才谈笑自如,也略显忧色。
我挥手让身后侍从都退了出去,静静看他,并不开口。
哥哥默然半晌,终于开口,“你可知道,那日昏迷之后,发生过些什么?”
“我不知道。”我淡淡笑了笑,“府里下人只说萧綦幽禁了倩儿,其余一概不知。”
萧綦认定是倩儿惹出的事端,令我动怒晕倒,由此迁怒于她,将她和婶母都幽禁在镇国公府。除此,再无人对我提及倩儿的动静,大约也是怕触犯了萧綦的禁忌。
既然萧綦用心良苦,我也懒得再费这份心思,反正她往后的去路,我已有了决定——她以为可以出尔反尔,此时答允远嫁突厥却已太迟,另有一个地方会更适合她。
哥哥脸色凝重,缓缓道,“那日趁徐姑姑入府照看你,她母女二人连夜出逃,惊动了午门戍卫,当场被擒回,如今仍囚在府里。”
“出逃?”我一惊,拂袖拍在案几上,怒道,“镇国公府是什么地方,由得她们进进出出?”
“有人从旁相助。”哥哥面色铁青,“让她们母女混在仆从侍女中逃出。”
我深吸一口气,看着哥哥沉郁面色,默然半晌,缓缓开口道,“是你府里的人?”
“是朱颜。”
哥哥说出这名字,我不意外,却揪心。
“通风报讯的也是她?”
“恐怕只能是她,只有她可以进出我书房,窥看到公文奏疏。”哥哥蹙紧眉头,眸色阴沉,深浅变幻不定。
“此事是我疏忽,这阵子婶母与她相交最是亲密,私下认她做了义女。我原只当她出身寒微,自幼无母,只想攀个王氏尊长做靠山,却未料到婶母会存心利用于她。”
我能够明白她为何对婶母如此言听计从,只怕也是真心将倩儿视为妹妹一般回护——只因同命相怜,皆为庶出,这一分亲厚是不言自明。何况朱颜对我,素来疏离,只怕心里还记恨着我送云鸢、云璃给哥哥做妾的旧事。殊不知,本就是哥哥看上了宫中这对绝色乐姬,我只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朱颜爽朗率直的笑颜掠过眼前,这个红衣翩跹,笑靥如花的女子,此刻是否已经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命运——侍妾窥探朝政,私议外泄,已是重罪,再有私纵王倩出逃,闹出这等丑闻,只怕此时整个京城都已传遍了王氏的笑话。没有人知道这其中的曲折,即便知道婶母的心机,朱颜的糊涂,也不会有人相信,只会将嘲讽的矛头直接指向哥哥。
堂堂左相大人,私庇堂妹,纵容婢妾助堂妹私逃,以逃避和亲突厥的命运——这等谣言一旦传扬开来,哥哥的颜面何存,王氏的声望何存!
丑事总是以最快的速度传开,大概此时众人都在猜测,我会借助萧綦之势,将此事强压下去。
可惜,我总不喜欢让世人如愿。
既然遮掩已经是徒劳,我又何必心虚,倒不如光明正大地处置,让世人看个明白,便是悠悠众口,也无话可说。堂堂王氏家风,不是这般轻易可以诋毁的。
梳妆穿戴已毕,我缓缓转身,审视长镜中的自己——绛红宫锦华服,重重纹章饰采,广袖博带,峨嵯高髻上钏钗横斜,宝光流转。阿越照我的吩咐,用薄薄丝绵沾了珠屑丹砂膏,匀施在我双颊,掩去容色的苍白,将一抹绯红流彩,描在我眉间。
镜中人顾盼神飞,眉间绯红更添冷艳肃杀。
煊赫仪仗出现在宫门前,内臣侍从惊愕之下,纷纷俯跪宫道两旁,深深俯首。
我从垂帘里看出去,目光冷冷扫过地上众人。
子澹登基后,我深居王府,已经鲜少入宫,偶然进出宫闱也只轻车简从,探望姑姑了便径直离去,不再过问宫中大小事务。胡皇后虽然年轻,却很是能干利落,子澹那几位后宫嫔妃,也都还本分。虽说如此,整个宫闱仍牢牢掌控在我手中,耳目心腹无处不在。
那一次的肃杀清洗,余威至今犹在,宫人们对我的敬畏忌惮分毫不曾减淡。
今日见我仪仗显赫,扈从严整,长驱直入宫禁,阵势非同寻常,见者莫不心惊。
胡皇后凤冠朝服,匆匆迎出中宫正殿。
“臣妾叩见皇后。”我欠身,被胡皇后抢上前扶住。
“快快平身,王妃万金之躯,不必多礼。”胡皇后虽也被我来势所惊,仍镇定得体,不失六宫之主风范。我执意行了参拜之礼,她越发谦逊,让出凤座之侧,要与我并坐。
我不再与她谦辞客套,正色道,“臣妾今日入宫,是来向皇后请罪。”
她一惊,“王妃何出此言?”
“臣妾管教无方,以致舍妹年少妄为,前日犯下大错,想必皇后已经得知。”我淡然道。
胡皇后怔了怔,索性干脆地一摇头,“只是略有耳闻,不知究竟。本宫年少识浅,还望王妃指点,一切但凭王妃论处。”
我微微一笑,果然是个聪明女子,懂得分寸,王氏家务不是她一个傀儡皇后可以过问的。
“臣妾不敢。此事由臣妾管教不严而起,自是难辞其咎。国有律法,宫有宫规,信远侯母女身为命妇,犯下如此大错,自当严惩,以儆效尤。来人,将她二人带上来。”
徐姑姑一早已经往镇国公府,押了婶母与王倩入宫,此后正候在殿外。
数日不见,婶母鬓发凌乱,老态尽显,倩儿容色也黯淡了几分,却仍倔强如故。
徐姑姑恼恨她母女,怕是下了狠手整治,跟着后头的四个嬷嬷,尽是训戒司里酷厉闻名之人。
左右各是一名嬷嬷,挟了她母女二人,由不得半点反抗。
倩儿愤愤似欲挣扎,被身后嬷嬷在肩井要穴位置一掐,顿时哀呼一声,瘫软欲倒。
整治人的手段,她还见识得太少,这不过是最寻常的下马威罢了。
我看向徐姑姑,微微蹙眉。
无论如何,她们都是王氏女眷,要惩处也得关起门来,轮不到外人来看她们出丑。
徐姑姑会意点头,那嬷嬷亦不再动手,饶是如此,半身酸麻无力也足以让倩儿规矩一时。
胡皇后肃然端坐,按例聆讯,问了一番经过情由。
女官在旁一一誊录。
婶母果不出所料,依然是一副凄苦模样,哀切求恳。
倩儿自知弄鬼不得,垂首不语。
“虽说情有可原,但你二人所作所为,终究是太过糊涂。”胡皇后侧首看我,见我点头,便端肃神色道,“念在信远侯一生忠显,本宫从轻论处……”
“皇后,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可碍于门庭,有违公正。”我打断胡皇后的话,冷冷开口,“臣妾恳请,将信远侯夫人送往慈安寺清修思过,王倩莽撞无知,行为不检,自毁名节,应送入训诫司管教惩戒,终生不得许嫁。”
胡皇后一窒,左右皆慑然无声。
训诫司这三个字,是每个宫人最不愿听见的噩梦,那意味着往后惨厉的日子,将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