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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温热,滴落我额头,是他的泪。
他的手抚上我脸颊,掌心如此温暖,一直暖到心底里去。
我蓦然一颤,温热……颊上真切传来温热触感……我又能感觉到他的体温,又有了微微知觉。
“阿妩?”他察觉我的颤抖,惊问道,“怎么了?”
我竭尽全力,终于,缓缓抬起右手,一点点,一寸寸,艰难地覆上他手背。
他怔住,陡然握住我的手,欣喜若狂之下,竟说不出话来。
贺兰箴或许不会想到,他无意间送上的一份礼物,真的救回我的命。
那只骨镯全部研磨成粉,入了药,再也无存,只留下那枚玄珠。
握着莹碧剔透的珠子,我倚了锦榻,心中一时悲,一时凉,一时怅惘……这珠子原本嵌在金钗之上,是我大婚之时,宛如姐姐送来的贺礼,随后却成了刺杀贺兰箴的利器,辗转又被贺兰箴嵌入骨镯,送回我手中。
一件旧物,两位故人,无尽恩怨……造化如此弄人。
珠帘一掀,阿越托了药盏进来,盈盈笑道,“王妃,药煎好了,您今日气色又好了许多呢。”
“本就没有大碍,偏你们整天逼着人喝药,哪里需得这么小心。”我无奈笑道。
正说笑间,徐姑姑肃容而入,见我正喝药,忙又笑道,“王妃这两日好了许多,看来服完这帖药,也该大好了。”
我搁了药盏,接过白绢轻拭唇角,看她方才肃然神色,心下早已猜到几分。
“查出什么了?”我抬眸看向徐姑姑。
徐姑姑脸色一凝,欠身道,“禀王妃,刺客身份已经查明,确是宣和宫旧人,名唤柳盈。”
——宣和宫,子律昔年所居宫室,我果然没有看错。
那晚我一眼瞧见那美貌宫女,便觉分外眼熟,如今想来,隐约就是当年子律身边,十分受宠的一名侍女。她在宫中的时日之长,却无人知道她身负武功。
“宣和宫旧人本已悉数遣出,这柳盈原是发到浣衣局的,数日前却被御膳司调了去。”
“谁调的?”我不动声色,淡淡问道。
徐姑姑脸色愈发沉重,“是御膳司管事手下一名副监,名唤牟忠,此人昨夜已暴病而亡。”
我冷笑,好快的动作,当着我眼皮底下杀人灭口。
绵延宫室,重重楼阙,谁也不知这偌大深宫之中,到底潜藏了多少秘密。
当日姑姑遇刺之后,我曾借宫变之机,清洗过一次宫禁,将效忠先皇的势力尽数拔除。
然而迫于当时情形,宫中盘根错节的势力又错综复杂,为免牵连太众,引得人心浮动,那一次的清洗仅仅点到为止。随后姑姑谋逆事败,宫中涉案者诛连甚广,杀戮之重,使得宫中旧人胆寒心惊,整个宫闱都陷入恐慌之中。
自那之后,我正式接掌后宫,着力安抚人心,平息动荡,虽然止了杀戮,但彻底清洗宫禁的想法,我始终搁在心里,只等待合适的时机到来。
“将御膳司相关人众收押,浣衣局与柳盈过往相熟者,及宣和宫旧人一并下狱。” 我站起身,冷冷开口,“徐姑姑,此案就交给你,会同掖庭令一起查办。”
“是,奴俾当尽职查办。”徐姑姑肃然道。
我轻扬唇角,“你虽是宫中旧人,亦不可姑念旧情。”
徐姑姑惶然叩首,“奴俾不敢。”
我扶起她,微微一笑,“你传话下去,凡有私下非议朝政者、言行涉疑者、与旧党过从甚密者——供出一人,减罪一分;知情不报,祸连九族。”
徐姑姑悚然一惊,旋即垂首应命。
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人心之恶毒,我相信,为了自保,每个人都会争先恐后攀咬他人。
我要的就是人人自危,牵涉越广越好。
“奴俾这就去办。”徐姑姑躬身欲退。
“慢着”,我叫住她,悠悠一笑,“还有一个人,现在是用得着的时候了。”
肃杀
终年不见天日的囚室里,阴森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即使站在门口,也让我遍体生凉。
“这地方肮臜得很,王妃还是留步,让老奴将人提出来审吧?”掌刑司嬷嬷谦卑地陪笑。
我微皱了眉,“徐姑姑跟我进来,其他人留在这里,未经传唤不得擅入。”
徐姑姑在前提灯引路,穿过昏暗过道,越往里越是森冷迫人。
最后一间狭小的槛牢前,仅半尺见方的窗洞里漏进些微光线,隐约照见地下一堆微微蠕动的物事。徐姑姑拨亮灯盏,光亮大盛,墙角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突然被光亮惊动,簌簌爬过脚下,竟然是硕大一只蜘蛛,我失声低呼,急急向后闪避。
“王妃,当心些。”徐姑姑扶住我。
地上那堆稻草破絮里,忽然发出嘁的一声冷笑,诡异尖利不似人声,“你也来了?”
若不细看,我几乎认不出那一团污脏里竟藏着个枯瘦如柴的女人,那张白惨惨,似曾相识的面孔,从乱发后缓缓抬起来,幽幽的眼珠直盯向我,“我就知道,你早晚也会来的,黄泉路上,锦儿会等着你的,小郡主!”
我走近,借着光细细看她,想在这张脸上,寻回一丝昔日的影子,终究却是徒然,“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到此刻还是放不下执念。”
听到这死字,她身子一颤,软软倚着那堆破絮,目光发直。
再怎么疯狂绝望的人,真正到了死地,总也会恐惧茫然。
我淡淡道,“你的女儿,我已安排妥当,子澹那里,我会给他一个交代。”
她嗬嗬冷笑连声,“你装了这么多年,装得比谁都良善娇弱,到这时还在我面前装好人?呸——”她重重一口唾来,不偏不倚唾在我衣襟,“你才是最最毒辣的一个!”
“放肆!”徐姑姑怒斥。
我伸手阻住徐姑姑,一字一句道,“如你所说,苏锦儿,王儇从来不是良善之人,否则今日囚在牢中待死的人,便不是你,而是我,甚至是我王氏满门。”
“你以为富贵荣华得来全不需代价?”我微微笑,“这些年,你只看到我的少女无忧、风花雪月,却不曾见过我如履薄冰、心惊胆颤,并非只有你苏锦儿命运多骞,这世上有一份风光,自有一份背后艰难。你本有自己一番天地,何苦羡妒旁人?”
锦儿惨笑,“我的天地,我何尝有过自己的天地……打小围着你转,你就是天,就是地,你说要就要,说不要就抛开……我做梦也求不到的,在你眼里一文不值;就算我舍了命,也搏不来他认真看顾一眼,你却那般作践,逼得他为你去死!”
她的话,一声声,一字字刺进我心里,直刺得血肉模糊。
“不错,你说的都不错。”我依然笑着,笑得眼中泪意模糊,“这便是命,你和子澹,一个死不认命,一个认命到死,到头来又是如何?总有些东西不得不争,也总有些东西,不得不舍……就算你同我一样生作金枝玉叶,不会争,不能舍,也一样是如今这般下场。”
“我不信,你只是命好,凭什么就占尽一切……”她跌在那堆破絮上,嘶声哭喊,“就算下辈子做不成金枝玉叶,我宁愿变猪变狗,也不要再做丫鬟!”
她凄厉的哭声回荡在阴冷囚室,从四面八方向我迫来。
罢了,我闭了闭眼,挺直背脊,决然转身,“徐姑姑,送她上路罢。”
苏锦儿以谋逆罪,被饮鸩赐死在掖庭囚室之中。
徐姑姑在我拟定的共犯名册上,按下了锦儿的手印。
柳盈行刺原本与苏锦儿的攀污毫无关系,而我授意徐姑姑将锦儿之事,牵扯进此番谋刺之中,以逆谋共犯的罪名处死,便顺理成章地让锦儿成了指认同谋的一枚棋子——而且是死无对证,再不得翻身的死棋。
苏锦儿当众攀污皇室,犯下死罪,已是众所周知的事。
如今被她临死“招供”出的人,纵然浑身是嘴,也百口莫辩。
被囚禁的御膳司、浣衣局宫人,哪里见过这般酷厉阵仗,闻听苏锦儿认罪伏诛,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唯恐与逆党沾上关系,还等不及掖庭真正用刑开审,已经自起内乱,互相攀咬。
一时间,牵涉入案之人不断增加,共犯名录一叠叠送往我眼前,整个宫闱笼罩在我一手制造的恐惧惶惑之中。
查出背后支持柳盈行刺的主谋,比我预想中容易了许多。
这一番折腾之后,人人自危,再不敢包庇隐瞒,但凡有半点蛛丝马迹,立刻会被周围人告发——我已用不着掖庭令来刑讯,宫里、牢里,每个人都睁大眼睛盯着周遭的人,恨不得指认出所有人,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这就是人心之恶,比天下最锋利的兵器,更能杀人于无形。
徐姑姑垂手立在殿前,缄默不语。
我面前的桌案上,薄薄一册名录摊开,写满细细密密的名字。
这就是经过层层甄选,最终确定的共犯名录。
我一个个名字仔细看过,抬眸扫过徐姑姑,微露一丝赞许笑意。
名册上大多数名字,都是皇室心腹旧人,也是我早有心清洗之人,如今不过是挟柳盈之事,借苏锦儿之手一网打尽。
名册的最后一页,只有寥寥五个名字,便是主使柳盈行刺的幕后主谋。
“这就是你审出来的结果?”我不动声色地垂眸,一个个名字仔细看去。
“是”,徐姑姑略一迟疑,沉声开口,“奴婢查明,柳盈行刺并无他人主使。”
——谁会相信,谁又能料到,引发这一场血腥风波的源头,不过是一个弱女子的痴烈。
那柳盈出身将门,自幼入宫,伴在子律身边,明是侍婢,暗是姬妾,早已对子律情根深种。若是太平年月,待子律封王册妃,将她收为侧室,原也可富贵清平过得一世。偏偏生逢乱世,子律叛逃谋反,阵前伏诛,落了个身败名裂,尸骨无存的下场。寻常女子以死相殉倒也罢了,可叹这柳盈竟是如此忠贞刚烈的性子,暗地隐忍,伺机行刺萧綦,为子律复仇。
小小宫人,纵然命如草芥,一旦逼到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