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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綦闻言一窒,脸色顿时沉下,“不仅够一个州郡百姓的吃喝,连前方一个月的军饷也够了。”
“是……”我叹息,“如今南北各起战事,虽然国库充盈,尚无粮饷之虞,但未雨绸缪,能够节减的开支用度,还是尽量节减的好。”
萧綦握了我的手,深深看我,有些许欣慰动容,却又隐含忧虑,“只是眼下,朝政动荡,难得春回景和,人心稍见稳定,此时裁减命妇衣帛用度,是否有悖人情,不见得妥当?”
我转眸一笑,“强行裁减当然有悖人情,但我自有办法,让她们心甘情愿的照办。”
数日后便是一年一度的亲蚕礼,每年仲春由皇后主祭,率领众妃嫔命妇向先蚕神嫘祖祭祀祈福,保佑天下蚕桑丰足,织造兴盛。
耕织乃国之本也,每年的亲蚕与谷祀两大祀典,历来倍受皇家重视。
按照祖制,皇后主持祭祀之时,必须以黄罗鞠衣为礼服,佩绶、蔽膝、华带与衣同色,相应衣饰俱有严格的规制。
其余妃嫔命妇的助蚕礼服,也由锦罗裁制,纹样佩饰按品级予以区分。
过去每年春天,我都以郡主的身份,穿青罗鸾纹助蚕服,跟随母亲参加亲蚕礼。
而今年,我将代替姑姑,登上延福殿祀坛,亲自主持亲蚕大典。
典仪司长史呈上奏表,不厌冗长地一样样报上祀典所需礼制器具。
我一面听着,一面垂眸细看那份奏表。
报至主祭礼服时,长史面有难色,小心翼翼禀道,“不知主祭礼服,是否也照常制置备?”
——若按常制,那便是皇后特定的礼服了。
如今朝中上下,已经默认萧綦为主,所差不过是个名份,而名份也只在早晚而已。本朝历代皇后多出身于王氏,久而久之,王氏便有“后族”之称。这些礼官素来最善于迎奉上意,此番必以为,我会理所当然穿上皇后礼服。
我淡淡抬眸,“今年事出特例,太皇太后因病不能主持祭典,本宫不得已而暂代。服色虽小,攸关礼制事大,不可如此僭越。”
长史连连叩首,“微臣愚昧……只是,王妃以主祭之尊,若只着助蚕服,也恐与礼不合。”
“既然两种服色都有不妥,那就另行裁制吧。”我不动声色,将奏表搁到一旁。
次日,我召御制司长史入宫,将新礼服的图样,连同指定的衣料交代给他,命他三日内制成。
宣和二年季春,太史择日,享先蚕氏于坛,豫章王妃代皇后主祭,至延和宫行亲蚕礼。
四更过半就早早开始梳妆着衣,侍女奉上新制的亲蚕礼服,素纱内单,外罩松青色丝帛长衣,下着烟青流云裳,广袖削腰,繁琐奢华的佩绶一律免去,仅在围裳中垂下纤长飘带,行如凤尾。
全身无绣无华,裙袂处织出淡淡的鸾凤暗纹,衬以环佩璎珞。
阿越将我满头青丝梳起,盘绕成倾鬟缓鬓,形似飞天,髻上加饰步摇,行止之间,款款摇曳。我端详了片刻镜中容颜,拈笔沾了一抹金箔朱砂,在额间淡淡描过。
妆成,出凤池宫,我乘了肩舆,垂下金紫纱幄,华盖如云,仗卫内侍前导,行至延和宫东门。
诸命妇早已恭立于宫门迎候,均着繁盛礼服,高髻金饰,锦绣非凡。
四名一品命妇趋前,行礼如仪,称颂吉辞。
内侍掀起垂幄珠帘,我伸手搭在导引女官臂上,缓缓步下肩舆。
此时晨曦方现,霞光普照,庄穆的祀坛仿佛沐浴在隐约金光之中。
我登上玉阶,立定在晨光之中,衣袂飘舞,肃然焚香祈告。
随即,在女官引领下,众人至桑苑,内侍奉上银钩,我率先受钩采桑,诸内外命妇以次效仿,各自采桑,盛入玉奁之中,至此礼成降坛。
最后由内侍引入蚕室,略略看过今年的新蚕,便至阁中品茗叙话。
诸位王公亲眷坐在我身侧,素来熟识,当下也不拘礼,纷纷对我的服色妆容大加称羡。
我盈盈微笑,任由她们惊羡赞叹,却不提更替衣料服制之事。
到底还是有人忍不住,好奇探问道,“这衣料似丝非丝,似麻非麻,从来未曾见过,不知是何方进贡的珍品?”
我啜了口茶,淡然一笑,“倒不是什么远来的物件,只是织造司的新贡,从前自然是没有的,此番所贡也不多,我自个儿瞧着喜欢,裁来做了礼服,倒还甚合心意。”
众人恍然,左首的敬诚侯夫人似乎微叹了一声,难掩艳羡之色。
“夫人若是喜欢,回头我叫人送些到府上。”我转眸看她,含笑说道。
敬诚侯夫人欣喜不已,慌忙称谢,众人艳羡之色更浓,令得敬诚侯夫人甚是得意。
不出三日,织造司来禀,称近日各府贵眷纷纷向织造司求取新帛。
我早已吩咐过,无论何人求取,新帛概不准外流。
众人的胃口被吊了个十足,私下探问,也问不出个究竟,越发好奇心痒。
十日后,我颁下更替服制的懿旨,诸命妇朝服自此弃用绮罗,一律改用新帛。
一夜之间,从宫中到京城,人人效仿,皆以穿新帛为荣,绫罗绮绣反沦为下品。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不只新帛风靡了京华,连我一时兴起描画在额间的纹样,也迅速传遍坊间,一时间,无论仕女民妇,皆以朱砂点额为美。
难得春日晴好,我闲坐廊下读书,阿越轻巧地走到身边,低声回禀,“奴俾已将王妃赐下的饰件送往景麟宫,苏夫人收下后很是感激,嘱奴俾回话,想当面来跟王妃谢恩。”
我淡淡应了一声,“不必了,你平日多去瞧瞧,有事就照应着点。”
“是,奴俾明白。”阿越迟疑了一下子,欲言又止。
我不动声色,仍是闲闲翻书,她呆了半晌,终究还是低声道,“王妃,奴俾瞧着小郡主,好像不大对劲……”
“怎么?”我闻言一怔,原以为是锦儿有所怨言,却不料是孩子有事。
阿越蹙眉道,“苏夫人原说小郡主感染风寒,不让人探视,奴俾唯恐王妃担心,便执意去看了小郡主,谁知……”她迟疑片刻,露出茫然神情,“奴俾看见,小郡主的眼睛竟然,竟然是灰蒙蒙的,好似瞧不见人……”
我一惊非小,手中书卷直直跌落。
自从锦儿被我禁足,我也再没有踏入景麟宫,更没去看过她和那孩子。
不知为何,一想到她那日的哀怨神情,我便心烦。
当下也顾不得这许多,我传了御医,立即往景麟宫而去。
踏入宫门,锦儿仓皇迎上来,似乎没料到我会来,神色间很是慌乱。
我无暇与她多言,直接叫奶娘抱了小郡主出来。
锦儿脸色一变,站在旁边不敢多话,手指却狠狠绞紧。
我冷冷扫她一眼,正欲开口,却见奶娘抱着孩子,从内殿出来。
每次看见这孩子,我总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想到是她和子澹的女儿,便似一枚小刺卡在喉咙里,吐不出也咽不下。
她如何会成为子澹的侍妾,我至今不知,也永远不想知道。
子澹,终究还是我心里一处触不得的裂痕吧……
我叹了一声,接过奶娘手里兀自熟睡的孩子,轻拍了拍她粉嫩的脸颊,将她弄醒过来。
她小嘴一撇,哼哼有声,慢慢张开了眼睛——
很大很漂亮的一双眼睛,只是原本该是乌黑的眼珠子,却蒙了一层令人心惊的灰。
她自熟睡中惊醒,似乎也知道我的怀抱陌生而疏远,顿时哇的一声哭出来,四下扭头,寻找母亲的怀抱,而她的眼睛始终茫然,竟没有一丝一分的转动。
我定定看着她,手足一阵发冷。
这孩子分明已经盲了,她的母亲却绝口不提,更未请御医诊治!
伤旧事
“孙太医,你当真瞧仔细了?”我盯着伏跪在地的御医,一字一句缓缓开口。
沉寂如死的内室,左右都已屏退,奶娘抱走了哭闹的小郡主,只有我和御医两人。
孙太医是宫中老人,阅历深厚,天大的变故也见识过,此刻却匍匐在地,面色铁青,僵了半晌才回禀道,“王妃明鉴,微臣虽愚钝,这般症状,尚不至于看错……小郡主的眼睛,的确是被人下药灼伤,以至失明。”
——下药灼伤,对一个未满周岁的小小女孩下此毒手,这般残忍的手段,简直骇人听闻。
“是什么药,可还有救?”我咬牙,每说一字,指甲便在紧握的掌心刺深一分,几乎深剜入肉,心头的愤怒如烈火一般熊熊腾起,不可抑止。
孙太医面色铁青,须发微颤,“此药却是极常见的明石散,但下毒手法十分残忍微妙,照伤势看来,应当是以石粉化在酒中,每日滴蚀,渐渐造成灼伤,并非陡然致盲。所幸眼下发现得早,小郡主尚有微弱知觉,及时救治,或许还能留存少许目力,只是……”
只是这样的伤,医治好了,也是半盲。
无需御医说破,我已知道这结果。
明石散,是宫里最常见的药石,每个宫室都会用来掺在熏香之中,以避蚊虫。
这药散清香无毒,虽可驱散虫豸,对人却无大碍,然而谁又想得到,将明石散化在酒中滴眼,却可以缓慢灼伤眼眸,致使眼珠毁坏,终生失明!
即便是宫变当日,面对流血惊变,横尸当场的惨况,也不曾令我如此惊骇愤怒。
什么人,对一个小小婴孩有这样深的怨恨?
什么人,能在侍卫森严的景麟宫下此毒手?
什么人,能在我的眼皮底下公然伤害子澹的女儿?
“来人——”我听见自己震怒的声音,在死寂的宫室中冷冷响起,“给我封闭景麟宫!”
景麟宫内侍卫、宫人连带杂役,一并被囚禁在偏殿,由禁军严密看守。
近身服侍小郡主的宫女和奶娘,此刻被押在殿前,悲泣惨呼之声,透过屏风传来,一声声清晰入耳,如尖针直刺人心。
训律司的嬷嬷正在行刑,一个个严刑逼问,此时的外殿只怕已变成惨厉刑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