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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带着夏兄挤进人群中,她成心要让这一个书呆子受一受折磨。
可是,她完全想错了。
不过一两分钟时间,夏兄就听得入神。说书人每讲出一句,他都要和众人一起,
张开嘴大笑不已!
明月气得咬牙切齿,拉起夏兄就离开了。
脱离了那公众的环境,夏兄立即又恢复了他原有的神态,见一个女孩子拉着自
己的衣袖,像被火烫着一样,倏地挣脱了。
从此,夏兄培养起了听评书的兴趣。
但评书不是天天都有的,平常,除了上课和买饭,他依然把自己关在那臭烘烘
的屋子里。
明月却不给他这种安宁,她频繁地去找他,听讲时也有意和夏兄挨在一起,弄
得夏兄毛毛躁躁的。吃过晚饭,明月总是碗也不洗,重重地往桌上一扔,就打扮得
漂漂亮亮的出门找夏兄去了。
夏兄反感到了极点,他勉强忍受几天之后,终于耐不住性子,恶狠狠地对明月
吼道:“你去找姚江河好不好?!”
“我不找姚江河,偏要找你!”
明月的声音比夏兄还要响亮。可是,说完这句,她都禁不住泪水长淌。
夏兄是读不懂她的泪水的,他几乎是惊慌失措地跟着明月出了门。
明月像牵着影子似的,把夏兄带到各种娱乐场所。在这当中,明月自己对生活
的兴趣一点一点地死去,相反,夏兄那业已于涸的善良的情感却奇迹般流淌出汩汩
的清泉。
直到这时,明月才明白自己是多么无聊,多么卑鄙。她完全出于一种自私的目
的,欺骗了夏兄纯净的感情,打乱了他的生活秩序。虽然,在她变态的行为之中唤
醒了一个人的灵魂,但她的最初的动机,彻头彻尾是一种欺骗!明月痛苦了。她痛
苦的原因,一是她时时刻刻注视着的,依然是姚江河的身影,哪怕与夏兄并肩而坐,
她的头脑里也会幻化出姚江河的形象气味。一是她本身的善良,不愿意把夏兄欺骗
太久,伤害得太深。然而,快到不惑之年却未有点滴社会经验的夏兄,更没有与女
性接触的经历,他无法判断自己面临着的危机,更无法辨别自己的可怜处境。他对
一切都是认真的。正是这样,明月虽然几次想在夏兄面前坦白承认自己的卑鄙,真
诚地向他认错,乞求他的原谅,可话到嘴边,她又咽回了肚里。明月无法想象夏兄
听到这些话时会出现什么可怕的景象。她尽量地依着夏兄。周末的晚上,夏兄想到
西门操坝听评书,明月尽量陪他去;夏兄要明月帮助他查找有关屈原《离骚》的资
料,她尽量爽快地答应。然而,越是如此,明月越是感觉到一种深深的失落。
前几天晚上的一次奇遇之后,明月再也忍受不住了。
夏兄吃了晚饭,急匆匆地就来找明月(现在,不是明月去找他,而是他来找明
月了)。明月正在寝室里翻阅《读者》,正被细小的事物中蕴藏的崇高精神感动着,
听到粗鲁的敲门,知道是夏兄。她几乎是怀着厌烦的情绪将门打开。夏兄一脸的汗
珠,嘴里还在啧啧有声地吸溜着,大概是他晚饭吃了过重的辣椒,因为他的嘴唇上
还沾着一块辣椒皮。
“我终于考证出了杨雄与班固论《离骚》的共同点。”
明月没有作声,坐回凳上,自顾自地翻阅《读者》。她对夏兄这一套已习惯了,
分明是早已大白于天下的结论,他却兴致颇高地称是自己考证出来的。
夏兄十分激动,他站到明月身边,口齿不清又喋喋不休地说:“第一,对《离
骚》的评价,杨雄与刘安、司马迁基本上是一致的,甚至可以说是班固的对立面。
前三位都认为《离骚》如好色而不淫的国风,如怨绊而不乱的小雅,蝉蜕污秽之中,
浮游尘埃之外,嚼然泥而不滓,以此推去,与日月争光可也;班团却认为《离骚》
未得其正。第二,在评价屈原的人品问题上,班固与杨雄也有根本分歧,班固认为
屈原非明智之器,只算得一个妙才,杨雄却称赞屈原具有盥烨烨之芳草的思想品质
。第三,在道德原则上,他们评价屈原也不相同……”明月实在听不下去,没好气
地说:“够了!这些问题,查看黄教授的《屈原史稿》好了,你劳神费心去考证,
太难为你了。”
夏兄立即噤了声,颧骨上的肉不停地跳动,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明月继续看书。
夏兄侍立一旁。
过了许久,明月的心软了,语气柔和地说:“站着干什么?坐吧。”
夏兄感激地顺从了明月。
“你吃饭了吗?”夏兄问道。
明月摇了摇头。
“我本来想给你买上来的,又怕你怪我多事。”夏兄委屈地说。
明月凄苦地笑了笑。
“我去给你买吧。”夏兄说着起了身。
“不用了。我一点也不饿。”
夏兄坚持要去。
明月的无名火又上来了,厉声说:“我说过不用了嘛!”
夏兄退了回来。
见夏兄那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明月立即就后悔了,在心里狠狠地痛骂着自己
。
“你这么不耐烦,心里装着不愉快的事吗?……今晚,我本来想写论文的,现
在不了,我陪你出去散散步,行吗?”夏兄蹲到明月的面前说。
明月的眼眶湿润了。“怎么不行呢?你不来找我,我就要来找你的”夏兄感动
得搓着双手。
他们迤逦往镜花滩而去。走到中途,明月正与身后的夏兄说话,见没应声,她
转身一看,夏兄不知踪影。
明月奇怪地站于原地等了几分钟,才见夏兄圆圆的头一冒一冒地从后边跟来。
“哪去了?”
“嘿嘿,没到哪去。”夏兄憨憨地笑着。
明月也不追究,和夏兄一前一后,沿水泵厂外的土路一直走到滩面上。
其时,天已黑尽了。
这正是五月的月末,淡淡的月亮早早地升上来,混合着对面迷蒙的华灯,把整
个滩面照得一片银白。不知是视觉的误差,还是实有其事,滩面竟然在夜色中蒸腾
起烟一样的淡紫色的雾岚。明月沉醉了,她伸出手来,想把雾岚拥抱于怀,可近前
看去,除了膝陇的白光,什么也没有。但是,在伟大而神秘的自然界中,明月真切
地感受到了一种博大的关怀,心情也开朗明净得多了。
那一夜,明月的话出奇的多,比她与夏兄相处一月来说话的总和还要多。
一种巨大的幸福弥漫着夏兄的全身,这种幸福是奇特的,似来自母亲般的温暖,
同时,比母亲的温暖又多了一层新鲜的,从未体验过的惊喜。因此,他拙劣的言辞
变得畅达了,迟钝的心智变得活泼了,一种让他自己也颇感吃惊的男人的力量,完
善着他的人格,滋长着他的自信。他竟然变得洒脱起来。
“我给你带了件东西来,不过你要闭上眼睛。”夏兄说。他说这话时,再不是
先前那一副巴结的、乞求似的模样,而是以一种直截了当的口气,充分地占据着主
动权。
明月为夏兄的这种近乎命令似的口气而感到暗自欣喜。在大多数女人看来,男
人带着命令的口气说话或者发怒,就像男人看见女人啼哭一样,有种特殊的魅力。
明月笑了笑,将眼睛闭上了。
随即,明月感到一阵扑鼻的香味。夏兄将一支蛋卷放进了她的嘴里。
一股六月里饮了清泉似的感觉流进明月的肺腑。是的,她着实有些饿了,经这
支蛋卷的诱惑,沉睡的胃袋被惊醒了,发出低沉却兴奋的吼声。明月闭着眼睛,一
直将那支蛋卷吃完,才将在朦胧夜色中发出幽幽光辉的眼睛睁开来,嗔怪地问:
“你在路上突然失踪,就为了这个?”
夏兄笑着点了点头。
明月又将余下的几支蛋卷吃了下去。
“你坐在鹅卵石上,一定很不舒服……又容易受凉,垫着我的衣服吧。”夏兄
说。
他等着明月回答。
明月看了夏兄一眼,这一眼饱含着浓浓的,只有少女动了心时才会有的动人情
感。可惜的是,夏兄竟然轻而易举地疏忽过去了。
这一是因为看不真切,更重要的,在揣摩女性心理及捕捉她们微妙动作方面,
夏兄实在是太缺乏经验了。
他继续等着明月的回答。明月一旦同意,他就会把衣服解下来的。
可是,明月的心理却在转瞬之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很难想象夏兄把上衣解
下来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夏兄给她的最初印象影响着她,使她重新产生起一种恶劣
的情绪。
“不用了,这样挺好。”
明月的语气是凛凛的,像夜晚的河风。
夏兄不再言声。与此同时,他长期封闭自已所形成的深刻的自卑又重新困挠着
他,直接瓦解着他刚刚拥有的一点自信。
两人怀着各自的心思,沉默着。
正在这时,河道里有了轻微的水响,他们以为是鱼,同时向河心看去:乳白色
的波光中,一个人举了衣服,正涉水而来。
两人的视线,同时被这个人吸引着。此时的河水,已比前些日深了许多,那人
站立于河心,水便齐了他的胸脯,一纹一纹的水浪。
贴着他的身体淙淙而去。他似乎有了片刻的迟疑,举头望了望天空,又挪出一
只手来轻轻拍打着水面,像是在问询水到底有多深,自己涉水而过,到底有没有危
险。就在他下游的二十米处,是一个由块状石头形成的河滩,低沉而雄浑的水吼,
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他向那里望了望,像是在思索什么。可不过片刻的工夫,他
又毅然向前跋涉了。
明月突然想起那个长发披肩的摄影师。涉水者野狼一般的孤独形象,完全像他
。难道是他到此寻觅遗失的精神火种?
她正这么想的时候,涉水者已经上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