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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客客气气的,又不知道里头的底细。爹有不是的地方,咱们过了今天再跟他说话!“左劝右劝,硬行替她梳头净脸,换了衣裳,郑夫人方才委委屈屈下楼来了,和云藩点头寒暄既毕,把儿子从桌子那面唤过来,坐在身边,摸索着他道:”叫了章大哥没有?瞧你弄得这么黑眉乌眼的,亏你怎么见人来着?上哪儿玩过了,新鞋上糊了这些泥?还不到门口的棕垫子上塌掉它!“那孩子只顾把酒席上的杏仁抓来吃,不肯走开,只吹了一声口哨,把家里养的大狗唤了来,将鞋在狗背上塌来塌去,刷去了泥污。
郑家这样的大黄狗有两三只,老而疏懒,身上生癣处皮毛脱落,拦门躺着,乍看就仿佛是一块敝旧的棕毛毯。
这里端上了鱼翅。郑先生举目一看,阖家大小,都到齐了,单单缺了姨太太所生的幼子。便问赵妈道:“小少爷呢?”
赵妈拿眼看着太太,道:“奶妈抱到巷堂里玩去了。”郑先生一拍桌子道:“混帐!家里开饭了,怎不叫他们一声?平时不上桌子也罢了,过节吃团圆饭,总不能不上桌。去给我把奶妈叫回来!”郑夫人皱眉道:“今儿的菜油得厉害,叫我怎么下筷子?赵妈你去剥两只皮蛋来给我下酒。”赵妈答应了一声,却有些意意思思的,没动身。郑夫人叱道:“你聋了是不是?
叫你剥皮蛋!“赵妈慌忙去了。郑先生将小银杯重重在桌面上一磕,洒了一手的酒,把后襟一撩,站起来往外走,亲自到巷堂里去找孩子。他从后门才出去,奶妈却抱着孩子从前门进来了。川嫦便道:”奶妈你端个凳子放在我背后,添一副碗筷来,随便喂他两口,应个景儿。不过是这么回事。“
送上碗筷来,郑夫人把饭碗接过来,夹了点菜放在上面,道:“拿到厨房里吃去罢,我见了就生气。下流坯子——你再捧着他,脱不了还是下流坯子。”
奶妈把孩子抱到厨下,恰巧遇着郑先生从后门进来,见这情形,不由得冲冲大怒,劈手抢过碗,哗郎郎摔得粉碎。那孩子眼见才要到嘴的食又飞了,哇哇大哭起来。郑先生便一叠连声叫买饼干去。打杂的问道:“还是照从前,买一块钱散装的?”郑先生点头。奶妈道:“钱我先垫着?”郑先生点头道:
“快去快去。尽着唠叨!”打杂的道:“可要多买几块钱的,免得急着要的时候抓不着?”郑先生道:“多买了,我们家里哪儿搁得住东西,下次要吃,照样还得现买。”郑夫人在里面听见了,便闹了起来道:“你这是说谁?我的孩子犯了贱,吃了婊子养的吃剩下的东西,叫他们上吐下泻,登时给我死了!”
郑先生在楼梯上冷笑道:“你这种咒,赌它作甚?上吐下泻……
知道你现在有人给他治了!“
章云藩听了这话,并不曾会过意思来,川嫦脸上却有些讪讪的。
一时撤下鱼翅,换上一味神仙鸭子。郑夫人一面替章云藩拣菜,一面心中烦恼,眼中落泪,说道:“章先生,今天你见着我们家庭里这种情形,觉得很奇怪罢?我是不拿你当外人看待的,我倒也很愿意让你知道知道,我这些年来过的是一种什么生活。川嫦给章先生舀点炒虾仁。你问川嫦,你问她!她知道她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哪一天不对她姊姊们说——我说:”兰西,露西,沙丽,宝丽,你们要仔细啊!不要像你母亲,遇人不淑,再叫你母亲伤心,你母亲禁不起了啊!‘从小我就对她们说:“好好念书啊,一个女人,要能自立,遇着了不讲理的男人,还可以一走。’唉,不过章先生,这是普通的女人哪。我就不行,我这人情感太重。情感太重。
我虽然没进过学堂,烹饪,缝纫,这点自立的本领是有的。我一个人过,再苦些,总也能解决我自己的生活。“虽然郑夫人没进过学堂,她说的一口流利的新名词。她道:”我就坏在情感丰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孩子们给她爹作践死了。我想着,等两年,等孩子大些了,不怕叫人摆布死了,我再走,谁知道她们大了,底下又有了小的了。可怜做母亲的一辈子就这样牺牲掉了!“
她偏过身子去让赵妈在她背后上菜,道:“章先生趁热吃些蹄子。这些年的夫妻,你看他还是这样的待我。可现在我不怕他了!我对他说:”不错,我是个可怜的女人,我身上有病,我是个没有能力的女人,尽着你压迫,可是我有我的儿女保护我!嗳,我女儿爱我,我女婿爱我——‘“
川嫦心中本就不自在,又觉胸头饱闷,便揉着胸脯子道:
“不知怎么的,心口绞得慌。”郑夫人道:“别吃了,喝口热茶罢。”川嫦道:“我到沙发上靠靠,舒服些。”便走到穹门那边的客厅里坐下。这边郑夫人悲悲切切倾心吐胆诉说个不完,云藩道:“伯母别尽自伤心了,身体经不住。也要勉强吃点什么才好。”郑夫人舀了一匙子奶油菜花,尝了一尝,蹙着眉道:
“太腻了,还是替我下碗面来罢。有蹄子,就是蹄子面罢。”一桌子人都吃完了,方才端上面来,郑夫人一头吃,一头说,面冷了,又叫拿去热,又嗔不替章先生倒茶。云藩忙道:“我有茶在客厅里,只要对点开水就行了。”趁势走到客厅里。
客厅里电灯上的瓷罩子让小孩拿刀弄杖搠碎了一角,因此川嫦能够不开灯的时候总避免开灯。屋里暗沉沉地,但见川嫦扭着身子伏在沙发扶手上。蓬松的长发,背着灯光,边缘上飞着一重轻暖的金毛衣子。定着一双大眼睛,像云里雾里似的,微微发亮。云藩笑道:“还有点不舒服吗?”川嫦坐正了笑道:“好多了。”云藩见她并不捻上灯,心中纳罕。两人暗中相对毕竟不便,只得抱着胳膊立在门洞子里射进的灯光里。川嫦正迎着光,他看清楚她穿着一件葱白素绸长袍,白手臂与白衣服之间没有界限;戴着她大姊夫从巴黎带来的一副别致的项圈。是一双泥金的小手,尖而长的红指甲,紧紧扣在脖子上,像是要扼死人。
她笑道:“章先生,你很少说话。”云藩笑道:“刚才我问你好了些没有,再问下去,就像个医生了。我就怕人家三句不离本行。”川嫦笑了。赵妈拎着乌黑的水壶进来冲茶,川嫦便在高脚玻璃盆里抓了一把糖,放在云藩面前道:“吃糖。”郑家的房门向来是四通八达开着的,奶妈抱着孩子从前面踱了进来,就在沙发四周绕了两圈。郑夫人在隔壁房里吃面,便回过头来盯眼望着,向川嫦道:“别给他糖吃,引得他越发没规没矩,来了客就串来串去地讨人嫌!”
奶妈站不住脚,只得把孩子抱到后面去,走过餐室,郑夫人见那孩子一只手捏着满满一把小饼干,嘴里却啃着梨,便叫了起来道:“是谁给他的梨?楼上那一篮子梨是姑太太家里的节礼,我还要拿它送人呢!动不得的。谁给他拿的?”下人们不敢答应。郑夫人放下筷子,一路问上楼去。
这里川嫦搭讪着站起来,云藩以为她去开电灯,她却去开了无线电。因为没有适当的茶几,这无线电是搁在地板上的。川嫦蹲在地上扭动收音机的扑落,云藩便跟了过去,坐在近边的一张沙发上,笑道:“我顶喜欢无线电的光。这点儿光总是跟音乐在一起的。”川嫦把无线电转得轻轻的,轻轻地道:“我别的没有什么理想,就希望有一天能够开着无线电睡觉。”云藩笑道:“那仿佛是很容易。”川嫦笑道:“在我们家里就办不到。谁都不用想一个人享点清福。”云藩道:“那也许。家里人多,免不了总要乱一点。”川嫦很快地溜了他一眼,低下头去,叹了一口气道:“我爹其实不过是小孩子脾气。我娘也有她为难的地方。
其实我们家也还真亏了我娘,就是她身体不行,照应不过来。“云藩听她无缘无故替她父母辩护着,就仿佛他对他们表示不满似的;自己回味方才的话,并没有这层意思。两人一时都沉默起来。
忽然听见后门口有人喊叫:“大小姐大姑爷回来了!”川嫦似乎也觉得客堂里没点灯,有点不合适,站起来开灯。那电灯开关恰巧在云藩在椅子背后,她立在他紧跟前,不过一刹那的工夫,她长袍的下摆罩在他脚背上,随即就移开了。她这件旗袍制得特别的长,早已不入时了,都是因为云藩向她姊夫说过:他喜欢女人的旗袍长过脚踝,出国的时候正时行着,今年回国来,却看不见了。他到现在方才注意到她的衣服,心里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感想,脚背上仿佛老是嚅嚅罗罗飘着她的旗袍角。
她这件衣服,想必是旧的,既长,又不合身,可是太大的衣服另有一种特殊的诱惑性,走起路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人的地方是人在颤抖,无人的地方是衣服在颤抖,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极其神秘。
川嫦迎了出去,她姊姊姊夫抱着三岁的女儿走进来,和云藩招呼过了。那一年秋暑,阴历八月了她姊夫还穿着花绸香港衫。川嫦笑道:“大姊夫越来越漂亮了。”她姊姊笑道:
“可不是,我说他瞧着年轻了二十五岁!”她姊夫笑着牵了孩子的手去打她。
她姊姊泉娟说话说个不断,像挑着铜匠担子,担子上挂着喋塔喋塔的铁片,走到哪儿都带着她自己的单调的热闹。云藩自己用不着开口,不至于担心说错了话,可同时又愿意多听川嫦说两句话,没机会听到,很有点失望。川嫦也有类似的感觉。
她弟弟走来与大姊拜节。泉娟笑道:“你们今儿吃了什么好东西?替我留下了没有?”
她弟弟道:“你放心,并没有瞒着你吃什么好的,虾仁里吃出一粒钉来。”泉娟忙叫他禁声,道:“别让章先生听见了,人家讲究卫生,回头疑神疑鬼的,该肚子疼了。”她弟弟笑道:“不要紧,大姊夫不也是讲究卫生的吗?从前他也不嫌我们厨子不好,天天来吃饭,把大姊骗了去了,这才不来了,请他也请不到了。”泉娟笑道:“他这张嘴,都是娘惯的他!”
川嫦因这话太露骨,早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