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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川扛着行李,跟在那位剧务身后走进酒店。酒店大堂的宽阔辉煌,使他像个乡下人那样略感畏惧。那位剧务帮他把行李和“文竹”、“玻璃”都存在了饭店的行李部里,然后带着他向二楼的宴会厅走去。宴会厅门外厚厚的地毯,让刘川像是踩了棉花,走得小心翼翼。三年多的监狱生活让他对这种地方深感陌生,对服务生的彬彬有礼也颇不适应。他走进宴会厅时开机庆典已经开始,主席台的背景板上铺张着电脑合成的巨幅彩照,迎面居中的正是季文竹那倾国倾城的美丽微笑,看来她真的成了明星。刘川抬头看那剧照,那上面的剧名果然是三个朱红的大字:红舞星!季文竹过去学过舞蹈,这个电视剧也许就是为她度身订造。刘川移目台上,他看到季文竹春风满面,坐在前排。她的前后左右,大腕云集,明星聚首,那么多知名的面孔盛装而来,人人挂着让人景仰的“封面微笑”,各方记者蜂拥台前,不知多少摄像机照相机莱卡灯闪光灯把众明星团团围住。刘川没有上前,他身上的蓝布衣服和军用胶鞋虽然都是新的,但在这种地方,却显得格格不入。他站在后面的一个角落,心里既充满重逢的喜悦,也充满重逢的惶恐。
一通拥挤的拍照录像之后,记者纷纷后退,开始提问发言。第一个提问就让刘川心如擂鼓。他最初以为自己听错,但季文竹与那位导演的一脸微笑竟然明确无误。
记者:“请问季文竹,你刚刚新婚大喜就接拍大戏,而且是与自己的先生一起合作,你们一导一演,戏里戏外,感觉是否非常默契?”
刘川惊看台上,他不敢相信,季文竹与身边那位中年导演彼此顾盼的目光,那目光中的一团新气,会是真的。他不敢相信,季文竹对她曾经许下的诺言,已不再当真。
第二十八集(3)
刘川也许这时才开始明白,狱中虽仅三载,人间已过千年。他无法再平静地听完这对“新人”动用各种幸福甜美的词藻来粉饰他们的“生活”,他掉了魂一样走出这座华丽的大厅,服务员无不侧目耳语,从他们视线的投向上刘川知道,自己已经泪洒前襟。
刘川低头快步,走出酒店大门。
街心绿地白天
刘川坐在街心绿地的木制长椅上,脸上泪痕犹存。几个小孩在草地边上放着风筝,风筝让他重温了曾经麻醉过他的那个梦境——他与奶奶与季文竹一道乘车穿过青山绿水,天上飞扬着孩子的风筝,路上洒满了季文竹的笑声……
季文竹新家外晚上
一辆捷达车驶人位于东直门的一座崭新公寓。
那位开车的剧务一直把刘川送到那幢公寓楼中季文竹家的门口,并且为他敲开了房门。
季文竹家晚上
季文竹家的客厅装饰得半中半洋,宽大柔软的美式沙发前,又摆了古旧的明式烟几,墙上的西洋油画之侧,又悬挂了晋式的漏格花窗,整个房间到处洋溢着艺术的气息和寻根的情趣,和几年前季文竹在航天桥酒仙桥和平里的临时居所相比,已是一天一地。美式沙发上方的墙壁上还挂着季文竹与新郎的合影,郎才女貌珠联璧合。照片上的此导演已不是当年在顺峰酒楼给季文竹过生日的那位彼导演,从外表看似乎比“顺峰”那位更加显山露水,而且论年龄也似乎比那位明显少壮。
季文竹今晚没戏,所以独自在家。刘川依然穿着那身有些皱巴的蓝布衣服,很不协调地坐在客厅雪白的沙发上面。季文竹给他开了一罐可乐,他没喝,他把随身带来的那盆文竹,放在了季文竹茫然的眼前。
“这是送给我的吗?”她问。
“啊,”刘川点头,“我在监狱养了一盆,可惜死了,这是第二盆,为你养的。”
季文竹凑近花盆欣赏了一通,笑笑,说:“挺好看的,不过我还真不会养花,你看我们家的花,全都是假的。假的现在比真的还值钱呢,真的要给我养,非养死不可。你养得这么好,还是你自己养吧。”
刘川也淡淡笑笑,笑得特别勉强,他说:“你养吧,死了也是它命该如此。”
季文竹还想推辞:“你这么用心养的花,万一让我养死了我可没法……”
刘川马上打断她:“死了你就扔掉,你不必可惜,就算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从来没有。”
季文竹也许听出刘川话里的委屈,话里的自弃,她宽容地扯开话题,问起狱中的见闻和刘川的身体:“你在监狱,身体没搞坏吧?”
刘川简短回答:“没有。”
季文竹:“我的一个朋友说,现在监狱里可黑呢,犯人进去呆几年,只能越呆越坏,你没变坏吧?”
刘川:“没有。我呆的监狱,真的不黑。”
季文竹和过去相比,显然见了不少世面,言谈话语显得成熟了许多,她说:“我真的很高兴,咱们分手这么久了,你还没有忘记我,一出来就先给我打电话,没忘了我这老朋友,还把这么好的花送给我。听说你今天中午没吃饭就走了,我真不知道你是今天才刚刚出来的,要知道我就不会叫你来了。你刚出来肯定有好多事要办吧,你回家了吗,要不要早点回去?”
看着季文竹,看着她那虽然成熟但美丽如初的面容,刘川用告别的语气,轻轻吐出了他与她之间的最后—个单词:“好。”
他站了起来。季文竹也站了起来,把他送到门口,在门厅看他弯腰换上了自己的胶鞋,当刘川直起身时,季文竹出人意料地拥抱了他。
这是刘川盼望已久的时刻,在他最无助最无望的那些日子,他对这样的拥抱多么神往。现在,他终于得到了这个姗姗来迟的拥抱,尽管这个拥抱比季文竹第一次拥抱他时的率真与激情,完全两样,但刘川依然被这个拥抱立即攻陷。他把哭声节制在丹田,也没让眼泪流出眼窝。他也想抱她,但双臂抖着,终于没有抬起。他在自己的心里,悄悄抽泣,同时把身躯铁一样地绷紧,他不想让拥抱他的季文竹触摸到他深藏的悲恸。
季文竹伏在他的肩头,也许感觉到了他反常的僵硬,她在他耳边轻轻细语,想用她特有的妩媚软化他的“矜持”。
“以后有空,就来看我,好吗?”
刘川没有回答。在享受幻觉的同时,他还不至于弄不明白,这是别人的家,这是别人的妻。
季文竹家外晚上
从季文竹家出来,回首仰望那片崛起的新厦,才发现那是多么壮观巍峨,每个巨大的落地窗里,奢华的灯火半隐半露。灯火把这片宏大的社区,勾勒得比白天更具气度,东直门因此而今非昔比,而阡陌迷乱。刘川站在街口,左看右看,他以前去酒仙桥接季文竹,去美丽屋上夜班的那条必经之路,大概早被身后的这片广厦吞没。
酒仙桥季文竹原来住的居民楼外晚上
刘川在街头踽踽独行。
他无意中经过了那条熟悉的街道,看到了季文竹曾经住过的那幢红楼旧居,那座楼上虽然同样灯光点点,但与季文竹的新家相比却尽显寒酸。只是那灯光对刘川来说,却是无比亲切,尽管他分不清哪一个亮灯的窗口,曾经收留过他的一段缠绵。
第二十八集(4)
美丽屋夜总会外晚上
刘川没有停住脚步,目光不再留连,他继续茫然地向前走去,居然看到了那个灯火俗艳的“美丽屋”。
“美丽屋”门脸依旧,但名字换了,换的名字有点伤感—一风雪夜归人,与这夜夜笙歌的狂欢之地,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门口站着的保安也换了,全是陌生面孔。大概非典刚过,生意尚未红火,刘川从门前走过,已无一人识得。
小旅店晚上
刘川真的累了。他在一个小巷的入口,找到了一家旅社,比他在丰台与单成功一起住过的那家小店,更加简陋残破。他的行李还存在亚洲大酒店里没取,取了也没地方搁。不知明日此时,即便无风无雪,除了这家又脏又潮的旅馆,他还能夜归何处。
郊区公路白天
第二天一早,刘川去看奶奶。
养老院离城里很远,刘川坐长途汽车走京昌附路,走了两个小时才找到那个朴素的院子。
养老院白天
这些天“非典”之禁已经解除,远郊的各条路口也已畅通,养老院的亲属探访早就恢复正常,但进出院门还要测量体温。刘川走进奶奶住的房间时房里只有奶奶一人,正扶着窗台望着外面淡蓝的天空。刘川走进屋子时奶奶没有察觉,他站在奶奶身后叫了一声:“奶奶。”奶奶才慢慢回头,她的目光在刘川身上停留很久,似乎才认出这是自己的孙子。
奶奶老多了,连哭声都微薄得让人陌生。见奶奶哭了刘川才彻底敞开一切,把存在心里的委屈全都释放出来,他抱住奶奶泪流滚滚,一点也不像个吃过苦的男人。
奶奶终于放声大哭,刘川从奶奶的哭声中知道,奶奶这些年来,一个人呆在这座简陋的养老院里,她心里压了莫大的委屈,莫大的悲哀,她在坚持着等他回来。
奶奶同屋的几个老人从外面进屋,呆呆地站在门口床前,看着他们祖孙相会。养老院的—个年纪已经不轻的护工听到哭声也进屋来看,看到老太太念叨了三年的孙子终于来了,连忙欢天喜地地与之道贺:“哟,是不是老太太的孙子回来了?老太太,这是喜事啊,这孙子你盼了三年,这不是看你来了吗!哎呀,你看你这小孙子多漂亮啊,你这福气不就来了吗,你孙子这回是接你出去的吧?老太太你从今往后就好好享福吧!”
养老院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