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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大人?约束不力?”听出王洵话里的自责之意,众将赶紧跟在主将身后跳下坐骑,涌上前,七手八脚地将俘虏从马鞍处放下来,解开绳索。 “不委屈,不委屈!”俘虏一边活动下捆麻了的胳膊和大腿,一边酸溜溜地回应,“反正贾某在长安城中,也是个专门逗人开心的弄臣。今天能搏大都督一笑,即便受点委屈也值得!”
“这厮倒也脸大,居然给点儿颜色就开染坊!”众将领和诸侯登时冷了脸色,对俘虏怒目而视。仔细再看,才发现此人不是什么半大孩子,一张憔悴的面孔看去至少有五十多岁,明澈的目光里,却隐隐带着几分顽皮。
王洵被说得好生尴尬,赶紧退开半步,郑重施礼:“贾大人这么说,可就等于打王某的耳光了。当年援手之恩,王某没齿难忘。岂敢拿贾大人当弄臣看?”
“贾某当弄臣当惯了,给谁当不是当呢?!”见王洵说得真诚,贾昌摇摇头,悻然说道。“倒是王大都督,千万别拿当年的事情来谢贾某。如果老天开眼,再给贾某一次机会。贾某才不会吃饱了撑得管闲事儿,去救宇文至那白眼狼!”
“你说谁?!”“小矮子,嘴巴放干净些!”虽然宇文至已经跟大伙分道扬镳,可众将还是无法容忍一个外人当众骂他做‘白眼狼’,当即拔出刀来,大声威胁。
“说的就是宇文至,宇文子达那厮,怎么了?”贾昌把脖子一梗,大声冷笑:“想杀人灭口么?来啊!贾某伸长了脖颈等着呢!难道你等杀了贾某,就能把黑的变成白的了?眼下长安城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恨不得将姓宇文的那厮剁碎了,敲骨吃肉,莫非你等还能把所有人都杀了不成?”
“你还说!”“你再说一遍!”众将被骂得恶从心起,拉住贾昌就准备报以老拳。王洵见状,赶紧出言喝止“不得无礼!退下,都给老子滚远边去。”斥退了众将,他又迫不及待地一把扯住贾昌手腕,“贾大人,子达此刻在长安?他什么时候到的长安?是不是已经投到了孙孝哲帐下?!”
“啊,啊,你轻一点儿。贾某这老胳膊老腿,可禁不住你铁锤王的拿捏!”贾昌疼得连连咧嘴,冲着王洵大声嚷嚷。
听到对方的抱怨,王洵这才认识到自己没控制好手的力道。讪讪地把手松开,笑着赔罪,“莽撞了,莽撞了。贾大人原谅则个。末将只是听说子达的消息,心里失了方寸而已!”
“好在他没投于孙孝哲麾下,否则,今天你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贾昌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摇着头,有些恨铁不成钢。“不过照这样下去,你早晚有一天会在战场遇到他。到那时,看你怎么办?”
闻听此言,王洵心里立刻被压了一块巨石,摇了摇头,低声长叹:“说实话,王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子达,子达他,他真的投靠叛军了?”
“怎么办?你现在是一方诸侯,掌握着数十万人的生死,岂能因为小义而忘大节?”贾昌竖起眉头,试图将王洵喝醒。“别再想着你们之间的交情了,那小子,可不会像你这般婆婆妈妈。他现在投到了安禄山身边当红老太监严庄的麾下,一肚子坏水全派了用场。看出安禄山准备以洛阳为都,便投其所好,把长安城里能赚钱的产业以及这些产业的背景,全都给列了出来。近几日安禄山的人照着这个单子,将长安城里的高门大户,抄了个底朝天。无论明面的钱财还会投放在店铺中的股本,一个子儿也没跑掉!”
这一招,可是比杀了那些人还要狠毒。想想当年在长安城时,宇文至的兴趣就在勾结各个高门大户做生意方面,王洵知道贾昌所言非虚。而宇文至与自己决裂之时,也曾说过,要不择一切手段为封常清报仇。想必,这也是他报仇的方式之一。
封常清当年在前线舍死忘生保护长安城里的那些人,而那些人却不感念他的好处,纷纷指斥他丧师辱国。让高力士、边令诚等人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告黑状的借口。如今,宇文至只是终于把这口恶气还了回去,只是随便一招,就让那些人尝到了什么叫穷途末路,什么叫生不如死。的确是痛快,的确报复得酣畅至极!
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难过,王洵只觉得眼睛发烫,鼻子发酸,心里头有股火辣辣的滋味迅速窜起来,瞬间堵在了嗓子眼儿。报仇,报仇,边令诚投降了叛军,高力士跟着老皇帝,还有一个涉嫌谋害封四叔的罪魁祸首,便是已经逃到朔方去的监国太子李亨。如果想把这些人都抓住,以祭封四叔的在天之灵,恐怕宇文至的作为,是唯一可能的选择。只是自己不能那样做出那样的选择,也没勇气那样做出那样的选择而已。
看到王洵的脸色瞬息万变,贾昌还以为自己把话说得重了,向前凑了凑,踮起脚尖劝告:“你也不必太难过。宇文至是宇文至,你是你。他做的事情,与你无关。况且今后你也不一定会在战场遇到他,安禄山麾下,像孙孝哲这种级别的将领车载斗量,无论按本事还是按资格,都轮不到他宇文至独当一面!”
“谢谢你的提醒,无论如何,都谢谢!”王洵咧了一下嘴巴,将嘴巴里的苦涩混着眼泪一并咽下。“贾大人今后准备怎么办?如果有地方去的话,王某可以派人护送你。”
他本是为了转移话题随口一说,却不料让贾昌的面孔登时变成了死灰色。沉吟半晌,才又叹了口气,幽然回应:“你难道不想抓我,去向皇上或太子殿下邀功么?我现在可是受了安禄山的官爵,如假包换的逆子贰臣?”
“贾大人也把王某看得太低了些?”王洵摇摇头,冷笑着撇嘴。“王某岂是那种靠出卖恩公升官货色?况且以王某现在的身家,恐怕那两边,都正愁着如何给王某加官进爵呢?又何必在乎你这点儿添头?”
因为愤怒,他的声音约略有些高。惊得散在不远处的众将和众诸侯又纷纷侧目。王洵迅速察觉,板起脸,厌烦地冲着大伙挥手,“该干什么都干什么去?俘虏无论身份高低,一并送到朱将军那边登记。等有了功夫,本都督再挨个审问!万俟,去取两匹大宛马,一包波斯金币来!”
“诺!”众将领命散去。将目光转回到眼前,王洵继续说道:“如果你不愿意跟王某说出具体去向,那也由你。王某送你两匹好马,一包古波斯人铸造的金币。无论到哪里,你也不愁做一个富家翁!”
“多谢了!”贾昌咧了咧嘴,花白的胡须下颤动。“金币贾某收下,战马你自己留着。贾某拎不起刀,骑了好马也是浪费。你从缴获的坐骑里,随便给我一匹。我骑着,自己回长安就行了!贾某在那边,还有些事情没了!”
“你要回长安?!”王洵吃了一惊,嗓音不觉间又提得很高。“回长安做什么?莫非你觉得叛军真的能成气候?!”
“以前还有可能,可经历了今日一战之后,恐怕即便有希望,也不是很大了!”贾昌笑了笑,目光下扫视王洵,依稀露出几分赞赏。“孙孝哲素来飞扬跋扈,跟安禄山帐下的很多人都有过节,此番在你手中吃了这么大的亏,肯定会被人落井下石。而驻守在潼关的崔乾佑,又一直恼恨孙孝哲到了长安后,便不再把自己这个顶头司放在眼里,肯定不会再拨给孙孝哲一兵一卒。等他们这些人把官司打到安禄山面前,打出一个结果来,估计太子殿下在朔方也站稳了脚跟。再加上已经去了蜀中的皇帝陛下那边和你这里,敌我双方至少是楚汉并立之势。弄不好,叛军的好运,就此嘎然而止了!”
对贾昌的大局观,王洵一向比较佩服。想了想,低声道:“若是真能如此,王某这一仗,损失再大也值得了。可那你又何必非回长安不可?难道还有什么牵挂不成?”
“贾某倒是想有什么牵挂。可谁会牵挂贾某啊?!”贾昌咧了咧嘴巴,继续摇头冷笑。如他自己所说,他只是李隆基面前的一个弄臣,梨园里边的一个小丑。当年朝中文武百官,之所以争相与他交好,看中的是他能在皇帝面前说话,而不是真心的把他当一个正常人来交往。例外的只有一个王洵、一个雷万春,还有,还有就是一个已经死去多时的虢国夫人。
见王洵目光中露出几分不解,他笑了笑,低声补充:“弄臣也好,小丑也罢,贾某都是大唐的官员。大唐沦落到这般境地,贾某在其中也难逃一份儿!说句不怕你见笑的话,贾某现在的最大心愿,就是想方设法,把大唐重建起来。为了达到目标,贾某即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重建大唐?”刹那间,王洵心中涌起一股敬意,简直要仰起头,才能与贾昌的眼睛齐平。在华亭整军这些日子来,大唐朝的官员嘴脸,他也看得够多了。大到一方留守,刺史,小到一名县令、主簿,要么是如丧考妣,惶惶不可终日。要么是两眼冒蓝,恨不能立刻找机会自荐于安禄山面前,以求新朝富贵。唯独贾昌,一直被当做弄臣的贾昌,居然还梦想着,在废墟,重建整个大唐!
第二章天威(六下)
“嗯,重建大唐。以前那个大唐塌了,咱们就再建一个。比原先那个还好,还结实!”望着王洵的眼睛,贾昌一句一顿,说得无比认真,丝毫不认为自己是在做梦。“这些日子里,贾某一直再想,大唐为什么这般快就垮了,一直没想出个确切答案来!但是贾某却知道,推倒大唐的,不仅仅是安禄山那逆贼,也不仅仅是李林甫和杨国忠,皇上、太子、贵妃娘娘、高力士,哥舒翰、边令诚,你,我,都难逃其责! 你别急着摇头,我是认真的。你仔细想想,自己当年在长安城内做那些事情!虽然算不得穷凶极恶,但仗势欺人,巧取豪夺,肯定是没跑的。贾某也一样,收受贿赂,包揽诉讼,牵线搭桥,帮人卖官鬻爵,当时还自以为有本事,却没想到每做一件缺德事情,就等于给自己的坟坑又挖深了一分!所以贾某现在活着的目的,就是要亲手把大唐再重新建立起来,否则,贾某死后肯定连尸骨也不得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