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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颜太守,赶紧告退吧!这不干你的事情!”高力士、雷海青、贾昌等太监和弄臣纷纷从面具下探出头来,笑着奉劝。
周围,乱兵们继续杀人放火,流血盈野。百姓们奔走哭号,怨声载道。
“胡说!”颜杲卿怒不可遏,刀尖直指大唐天子和几个弄臣的鼻尖,“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又怎会属于你这昏君,你等奸贼……”
“杀反贼!”
“杀反贼!”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喊杀声又起,高力士等人纷纷拔刀砍了过来,而他颜氏父子和常山众豪杰,这回真的成了叛贼。四下赶来的援军不明真相,也纷纷举起兵刃,朝守城者猛砍。颜杲卿抵挡不住,且战且退“颜某不是反贼,他们才是!”,“颠覆大唐的是尔等,不是颜某。颜某之心,可对日月苍天!”
没人听他的辩解,乱刀纷纷落下,砍得他痛如骨髓。
疼,好疼,剧烈的痛苦让颜杲卿翻身而起。所有叛军和援兵统统消失不见,入眼的,是一盏摇晃的油灯。灯光的暗影里,则是侍妾绿珠惊惶的面孔。
唯独外边的哭喊声还是若隐若现,丝丝缕缕钻入人的耳朵。颜杲卿疲惫地笑了笑,低声对绿珠说道:“刚才吓着你了吧。我做噩梦了。外边怎么这般吵,季明呢,他到哪里去了?”
“季明?”绿珠慌乱地低下头,不敢看自家夫主的眼睛,“季明不是在城上值夜么?老爷您忘了?”
“噢!你看我这记性!”颜杲卿用手掌轻拍自己的脑门,以便令自己迅速摆脱噩梦的困扰。“帮我打盆洗脸水来,我要换铠甲……”
话音未落,外边的哭喊声瞬间增大。“阿爷”“土生——”“娃他娘,快点儿,别走乱了啊!”
“怎么回事!”颜杲卿大惊失色,顾不得穿冬衣,拔腿便往门外走。侍妾绿珠赶紧从身后抱住了他,柔声呼唤,“老爷,先换上绵袍子。外边的事情,有季明和袁大人呢!”
“你没听见外边的喊声么?放开,大胆——”颜杲卿奋力挣扎了几下,却未能挣脱。恼怒的回过头,正欲呵斥,却看见了绿珠满脸的泪水。
“怎么了,外边到底怎么了,季明怎么了?你赶紧告诉我!”一缕不祥的预兆瞬间涌上老太守的心头,他用手搬起绿珠瑟缩成团的肩膀,急促地逼问。
绿珠先是摇头垂泪,被连晃了几下,知道隐瞒不下去,才哽咽着解释道:“奴家,奴家知道的也不详尽。老爷昨晚是被抬回来的,一直沉睡不醒。季明和冯大人他们拿着老爷的令箭,说是要组织百姓连夜突围……”
“胡闹!”颜杲卿大急,双臂力道猛然增大的一倍,将侍妾绿珠推倒在地,“这逆子,竟然胆敢如此胡闹。四下里被叛军围得如铁桶般,怎么可能突围得出去。我,我非杀了他,非杀了他不可!”
说着话,他便踉跄着准备出门去阻止。侍妾绿珠却又爬了几步,伸手扯住了他内袍一角,“老爷,您自己的儿子,您还不了解么?季明,季明他,又怎是那胡作非为之人?”
一句话,将颜杲卿瞬间从慌乱中惊醒。转头,蹲身,他将哭成泪人儿的侍妾从地上扶起,同时尽量缓和地追问道:“季明,季明都怎么安排的?他,他到底在做什么?你说话啊,别哭,别光顾着哭!”
“老爷!”绿珠哭得愈发泪如泉涌,双手掩面,断断续续地汇报,“季明,季明他,自己,自己带队,去烧叛军粮草了。吩咐贾县令和崔县尉两个,组织百姓到东城门口等待。听到城西喊杀声起,就一道冲出去。能逃出一个算一个,说是只要跑出,跑出常山地界……”
只要跑出常山地界,有我颜某人在城内,叛军也没心思追杀!不等绿珠说完,颜杲卿便全弄明白了。绿珠说得对,自己确实不懂儿子。自己一天到晚只想着为李家天子尽忠,想着维护颜氏一族数百年清誉,而儿子心里考虑更多的,却是这些平素与他朝夕相处的百姓,这些鲜活而平凡的生命。
“来人,帮老夫披甲!!”转眼间,老太守已经做出正确选择。自己食大唐俸禄,为国尽忠,理所当然。那些百姓,却不必为一家一姓的江山去殉葬。这点上,做儿子的比老子高明。
但他却不想让儿子白白的去送死。烧叛军的粮仓,谈何容易?!即便侥幸能够得手,恐怕同行的勇士也没有一个能全身而退。这拼命的事情,应该由老夫来做。儿子年轻,还有很多路要走……
在侍妾绿珠和闻听呼唤赶来伺候的侍女们的帮助下,很快,老太守便将自己收拾整齐。提刀上马,飞也般奔向城西。按照突厥人的传统习惯,粮草辎重,肯定放在靠西北一侧。跟史思明相交多年,他和史思明两个对彼此的脾气秉性都了如指掌。
街道上准备出城逃难的百姓们挤得摩肩接踵。但看到老太守花白的胡须,都主动地让开了一条通道。少将军准备出城去与叛贼一决生死,老将军肯定是赶去为儿子送行。大伙没本事,帮不上什么忙。但对于舍生忘死替自己争取逃命机会的父子,却有着发自内心的尊敬。
“太守大人大恩大德,我等永生不忘!”
“太守大人,您老人家自己也保重。叛贼早晚会遭到报应!”
在一片哭泣声中,颜杲卿的脊背越挺越直。近了,距离西门越来越近了。近得几乎能看见瓮城内门高悬的铁栅栏。然而,铁栅栏却在他眼前轰然落下,无数骑兵跟在儿子身后冲了出去,永不回头。
“季——”老太守挥动胳膊,呼喊声却卡在了喉咙里。他无法再追,再追,就要打乱今晚儿子的所有安排,再追,就要扰乱自家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军心。甩开马镫跳下坐骑,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城头。平素要走小半柱香时间的台阶,竟然须臾跃过。
城头上,腿脚不方便的袁履谦被人抬着迎上前。冲着颜杲卿深深俯首,满脸歉意,“颜兄,袁某无法阻止……”
“我知道!”颜杲卿笑着打断,老泪在脸上肆意纵横,“你我,都,都老了。比不得,比不得他们年青人。走,跟我上去,待喊杀声起时,好为季明擂鼓助威!”
“走!”袁履谦挣扎着落地,与颜杲卿互相搀扶着,走向敌楼中的战鼓。城下,战斗尚未开始。惨白色的雪野中,只见一条黑龙,翻翻滚滚,直扑敌营西北角。
几点火光从敌营中亮起。紧跟着,是凄厉的警报。颜杲卿纵身扑向战鼓,使出全身的力气,高高地扬起鼓槌,“咚,咚,咚……”激昂的鼓声从敌楼中响起,点燃城头所有人的血液,盖住天地间一切嘈杂。
“季明临行前说,他一直以你这样的父亲为荣!”袁履谦凑过来,大声转述。
“啥!”颜杲卿根本听不见,竖起耳朵反问。
“季明临行前说,他一直以你这样的父亲为荣!”袁履谦将头凑向颜杲卿的耳朵,再度重复。
“好儿子,老夫亦以你为荣!”颜杲卿含泪而笑,将战鼓擂得更响,更响。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第三章正气(二上)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伴着激昂的鼓点,颜季明一行二百余人骤然加速,纯白色披风被吹起来,宛若一只只扑火的飞蛾。
没有人回头张望鼓声的来源,也无暇回望。地面上积雪盈寸,天空中星大如斗。这样的夜晚出城踏营,根本不能指望不被敌军发现。这样的夜晚出城踏营,所有人注定要一去不复返。
风萧萧兮易水寒。
马蹄声如歌,激荡着古时的旋律。今夜,生寒的又岂止是易水?整个燕赵大地,都在轰鸣声中震颤。
巡夜的叛军发现了敌情,迅速组织羽箭拦截。一排排雕翎骤然腾空,然后又骤然扑下。最前排的队伍中有人中箭了,摇晃着,不肯从马背上坠落。第二排的弟兄迅速补上去,将受伤者挤到队伍外围,保持攻击阵型的齐整。
又一排羽箭落下,射穿几匹战马的脖颈。可怜的畜生嘶鸣着跪倒,临死之前,兀自不肯摔伤背上的主人。马背上的男儿在双腿着地前的瞬间,用槊杆为支撑,腾空飞起,横着扑向队伍侧翼。他们这样做可能会被摔的筋断骨折,平白辜负的坐骑的无私付出。然而他们,却绝不能拖累自家的攻击节奏。
轻伤者和未受伤者继续向前,双腿不停磕打马镫,将坐骑的体力压榨到了极限。加速,加速,在加速过程中,队伍被拉成光滑的锥形。他们彼此之间靠得很近,仿佛随时准备用身体替袍泽遮挡箭矢。他们个个紧闭着嘴巴,不让爆烈的怒火从喉咙里边喷射出来。所有力气都是留给叛军的,不能丝毫被消耗在半途中。哪怕天空中突然落下箭雨,哪怕沾有同伴体温的血珠,就洒在自己脸上。
被马蹄声惊醒的叛军,旋即被这一伙送死者的行为给彻底惊呆了。前来偷营的燕赵男儿太少,少到当值的叛将无法下定决心向全营示警。前来偷营的燕赵男儿来得又太急,没等第三波箭雨落下,槊锋已经逼近营门。
“横槊!”队伍正中央的颜季明终于开口,怒吼声宛若惊雷。当先的三名骑手,立刻将手中的长槊放平。三尺余长的槊锋,借着马速,径直刺入厚重的木制营门。紧跟着,骑手连人带马也一块儿撞了上去。“轰!”“轰!”“轰!”血肉横飞,火花四溅,叛军的营门颤抖,颤抖,摇摇欲坠。
“轰!”“轰!”“轰!”“轰”仿佛看不见前方同伴的结局,又是数名男儿连人带坐骑撞在了营门上面。厚重的营门被热血染红,在白雪中红得眨眼,红得如火焰般妖异。“轰!”“轰!”“轰!”十几骑连番撞击之后,厚重的营门被竟然被血肉之躯撞得四分五裂,悲鸣着,挣扎着,不甘心地颓然倒地。
“拦……”当值的叛军将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来袭者居然采取如此惨烈的方式突破阻碍。一时间,被惊了目瞪口呆。当他终于从惊诧中缓过神,大叫着准备组织防御,一杆槊锋已经撞入了他的胸口。
“啊——”“啊——”同时被刺中的还有几个倒霉鬼,致死都无法相信发生在眼前的事实。已经赶到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