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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万山轻轻点头,跟在王洵身后,策马缓缓入城。一路上,尽量拣些战斗细节安排方面跟王洵讨论,以期待分散对方的注意力。饶是如此,还没走到一半儿,他自己也忍不住悄悄皱眉。
此刻天光已经大亮,被烟熏火燎过的街道两侧,横七竖八地摆满了尸体。有些伤者尚未完全断气,兀自在尸堆中间挣扎呻吟。有些尸体却已经冻得僵硬,被晨风在表面凝上了一层白霜。
层层叠叠的黑与白之间,则是大片大片的猩红,那是血,融化进雪地里,然后凝结成冰。在晨曦中发出刺眼的光芒。
昨天的杀戮的确太过了些。看到此景,饶是做惯了马贼,刀下横尸无数的黄万山都觉得于心不忍。悄悄地回头偷看王洵的脸色。却看见自家主帅紧绷面孔,双目僵直,嘴角如木刻石雕一般坚硬。
死的不止是守城的士兵和那些狂热的天方教徒。还有大批大批的普通百姓。与铠甲齐全的士兵们和头包黑布的狂信徒们相比,百姓们的生命更加脆弱。没受过丝毫战阵训练的他们,根本不知道如何躲避羽箭。有些人被当胸八九八九个正着,有些人则是背后中箭,到死,还保持着逃命的姿势。
齐横曾经命手下人收拾过一番,但是却无法将那么多尸体都藏住。横死的百姓太多了,根本无法用地方阵亡士卒的尸首遮盖住。在天色未完全亮之前,还能敷衍个马马虎虎。当白昼完全取代黑夜,真相便完全暴露了出来。
“这些人,昨夜,昨夜被天方教众煽动着堵,堵路。”负责带路的齐横唯恐王洵发怒,回过头,主动向上司解释。“当时情况太乱,天色又黑,弟兄们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凡是手里拎着家伙,不肯让开者,就全,全驱散了!”
这个解释也算合理,毕竟战斗结束得越早,局势对唐军越有利。一旦长时间被堵在街道上,甚至被迫打起了巷战,伤亡就不止是区区数百了。
王洵心中对此也很明白。事实上,当城中火光一起,他就猜到这场战事难免要殃及无辜。然而他却没想到,无端横死的普通人会这么多。虽然他可以找到足够的理由为弟兄们的行为辩解,也不畏惧任何人因此弹劾自己。此刻心里边却如同被压了块大石头般,沉甸甸地非常难受。
街道两旁,基本上找不到一间完整的房屋。所有着火的地方已经被人用冷水浇灭,断壁残垣中,露出一根根坚硬粗大石头柱子。每一根上面,都裂满了巨大的瘢痕,如同一张张裂开的大嘴。
这座在西域屹立了近千年的城市,没毁在匈奴人之手,没毁在突厥人之手,没毁在被视为猛兽妖魔的大食人之手,却硬生生毁在了自己手里。望着那一根根无声的石头柱子,王洵觉得眼前一阵阵发昏。我这是在干什么?我这样,跟高仙芝当年有什么区别?我来到此地的目的又是什么?
没人可以给他答案。这一刻,他是孤独的旅人,只能在黑夜中独自寻找方向。作为大唐的将军,作为天朝上国子民,王洵曾经十分鄙视那些大食人,因为后者只懂得破坏,不懂得建设。而在此时此地,究竟是哪个,破坏得更多,造下的杀孽更重?
他不是食古不化的腐儒,也从没想过用那些儒家的仁义道德来约束自己。但是此刻,作为一个正常的年轻人,他却在内心深处愧疚得无以复加。三个月之内,破两城,毁两国。屠戮无辜数万!如果早知道此番西行是这样的结果的话,他宁愿继续在安西军中,独自面对边令诚的百般刁难。
至少,那样他不会半夜被噩梦惊醒。那样他俯仰无愧。
“宇文,宇文将军已经,已经尽力了。这火,这火都是咱们扑灭的。弟兄,弟兄们也没做的太出格!”见王洵脸色越来越阴沉,齐横心里头不觉一阵阵发虚。
凌晨的那场恶战当中,形势非常混乱。诸侯们的亲卫以杀人抢劫为乐,唐军虽然平素纪律严明,但一些半途投效过来的的马贼,还有某些刚刚被解救出来的安西军旧部,都对当地人心怀仇恨,巴不得对方的下场更凄惨。
特别是后者,三年来受尽的当地人欺凌,心中的仇恨早已扎下了根。一旦找到发泄机会,便如同山洪决堤。而宇文至将军因为瞧不起当地人,也没刻意去强调军纪,这导致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杀戮和抢劫变成了公然行为。不光是诸侯的兵马以此为乐,一些唐军将士也悄悄地参与其中。
但这些话没必要跟王洵说。至少没必要现在说。无论如何,这场战斗是唐军赢了,并且起到了杀一儆百的作用。看到了俱战提的下场后,药刹水沿岸诸侯,估计谁也没有胆子再悄悄地玩什么鬼花样。
想到此节,齐横觉得气略壮了一点儿。挺了挺腰,继续笑着向王洵说道,“内城和王宫都没遭到什么破坏。白沙尔见机得快,主动投降了。此地的传教曼拉是白沙尔的弟子,也跟着命令其属下丢掉了兵器……”
他正准备引出结论,是守军和当地百姓负隅顽抗,才导致了惨剧的发生。忽然间,街道旁的深巷内,传出来一声惨叫。紧跟着,数名部族武士打扮的家伙,倒拖着一个少女从某间院子里走出,又脏又肥的脸上,个个堆满了淫笑。
“***@#@#¥!”“***@#@#¥!”少女的尖叫凄厉而无助。尽管听不懂对方的语言,大伙也知道等待着她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不待王洵发令,齐横已经跳下马冲了过去,先三拳两脚将部族武士打散,然后用突厥语大声喝道:“作死!没听见宇文将军的封刀令么?还不给我快滚!”
“你……”几名武士都是某个诸侯的亲信,根本没把齐横放在眼里。从惊诧中醒转过来之后,立刻拔出腰刀,呐喊着向齐横冲来,准备将这个敢于黑吃黑的家伙大卸八块。
没想到对方居然敢抗命。齐横急忙拔刀抵抗,才跟冲在最前方的部族武士过了两招。就听见耳传来几声“叮叮当当”的脆响,随即,身边陡然一空,武士们统统消失不见。
“别杀他们!”黄万山的声音紧跟着响起,然后是武士们的惨叫着的讨饶声。齐横惊诧地抬起头,看见王洵轮着一把模样古怪的铁锤,凶神恶煞般堵在了巷子中央。几名胆敢跟自己动手的部族武士,兵器全被砸断,抱着脱臼的胳膊,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别杀他们!”黄万山又大声喊了一句,然后放低了声音向王洵求肯,“大人犯不着脏了自己的手。把他们交给他们的主人处置,免得大伙伤到颜面!”
“他们…”王洵也清楚不能为了一个陌生的敌国女子,跟盟友闹翻。因此心中的火气更是无从发泄。恶狠狠地看了几名武士半晌,才一锤子砸到了路边的院墙上。
“轰!”已经有了些年岁的院墙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力气,应声而倒。几名武士见到此景,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个匍匐过来,将身上所挂的大包小包,不断往王洵脚边送。一边送,一边大声哀求,“铁锤王,铁锤王大人。属下知道错了,知道错了。属下不知道这名女子是您看上的人。属下愿意,愿意双手将其……”
“滚!”唯恐几个猪头猪脑的家伙再说出什么混账话来,令王洵一怒之下将他们砸成肉饼,黄万山大声断喝。众武士如蒙大赦,立即连滚带爬地逃走,连头都不敢再回一下。
齐横自觉尴尬,笑着向王洵解释,“封刀令在半个时辰之前就下了。但是诸侯们都是些狼心狗肺的家伙,不太好管教。宇文将军念在他们是盟友的份上,也不便轻易动用……”
话刚说到一半,眼角的余光却看见,那名被自己从武士们手中救下来的女子从地上捡了半截断刀,直奔王洵的腰眼而去。齐横吓得一激灵,顾不得再讲什么礼数,抢上半步,挡在王洵身侧。紧跟着抬腿一脚,将上前拼命的女子踢出了数尺远。
“拿下他!”王十三大叫,带领一干侍卫冲将上去,将女子死死按住,然后伸手却夺对方的凶器。那女子的手被半截刀刃割得鲜血淋漓,却死活不肯松开。一边挣扎,一边在嘴里厉声痛骂。
“恶魔,禽兽,你们都不得好死!你们将来都得下地狱,遭受阎罗王审判。”这回,她用的是唐言,不甚地道,却字字清晰入耳。王洵被骂得眉头一跳,本能想将其一锤子打死。却突然浑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抽走,苦笑了几声,丢掉成名兵器铁锤,蹒跚着走向了自家坐骑。
王十三和一众侍卫见状,也丢下叫骂不止的女子,快步跟在了主帅身后。冰冷阴森的巷子中,瞬间只落下了齐横一个,盯着地上的女子,愣愣发傻。
那一脚踢得很重,对方的肋骨至少被踢断了数根,黑色的血块,不断从嘴角处淌出。她却不甘心眼睁睁地看着铁锤王离开,手脚并用,拼命地向前爬,向前爬。仿佛只要能爬到王洵身边,就能手刃此人,报破国亡家之仇。
“将军是个好人!”齐横蹲下去,看着女子的眼睛,低声说道。
“将军是个好人!”喃喃地丢下横刀,他快步走出巷子。把所有血腥都丢在了背后阴暗。
第六章雪夜(六下)
临近王宫,路边的尸体渐渐减少。守军在这一带的抵抗不是很激烈,战胜者为此也没有报复得过于狠辣。但是零星的杀戮和抢劫仍在街道两侧的巷子里继续,大部分都是头戴皮帽子的诸侯亲信所为。他们视此为天经地义,并且能从中得到极大的快乐。
不待王洵下令,十三便率领一群侍卫冲将过去,拳打脚踢,将恶棍们驱散。将受害者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那些诸侯的亲信起初还奋起反抗,待看清楚铁锤王就站在不远处,立刻丢下搜刮来的大包小裹,抱头鼠窜而去。
强者有权利支配所有“战利品”,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带领唐军发动了这次雪夜奇袭的铁锤王大人,无疑是此间最有力量的强者。所以有充足理由“接纳”他们的孝敬。
王洵强忍着抽出横刀,将这些为非作歹的家伙统统剁成肉酱的冲动。打狗还得看主人。大唐与大食对药刹水沿岸的控制权争夺,不是一两次战斗便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