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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拉着成千上万人一起去死,罪行毕竟轻一些!”艾敏又长长地叹气,伸手从地上扯起老管家,“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拿你当外人看。你应该知道我的脾气。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服输。可这回,的确已经没的选择了。去吧,早点喝完酒,我还能睡个安稳觉!”
“主人啊。主人啊。您听我说啊!”到了此时,老管家哈桑再也顾不得双方地位悬殊,“没到这种地步呢啊。没到呢啊。大食人刚刚吃了一场败仗,还没有全军覆没呢啊。不彻底将他们收拾干净,唐军怎么会放心攻城?”
“啊!”艾敏楞了楞,猛然将身体坐得笔直。但是很快,他的腰杆又驼了下去,“可那不是早晚的事情么?十二万东征军,连三万唐军都没打过。如今剩下的顶多也就是一小半儿,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哈桑咬了咬牙,恶狠狠地说道:“可如果您抢在东征军覆灭之前,把坦叉始罗献给唐人呢?怎么着也算戴罪立功了吧?就算是为了做给其他国家的掌权者看,唐人也没理由再杀掉您。况且那些曼拉们的性命,此刻还掌握在您老手上。把他们绑了献出去,岂不又是大功一件!”
“胡说!”艾敏腾地一下站起来,气得直哆嗦,“我是安拉的信徒,怎能下手残害自己的兄弟?赶紧闭嘴,否则我不会再宽恕你!”
“可即便您不杀他们,唐军入城之后,等着他们的也是死路一条。这些年来,他们的那些作为,哪点儿又符合了教义?不过是打着真主的名义,行罪恶之实。若说背叛,他们才是真正的背叛者。您杀了他们,只是替真主清理蛀虫而已。”
“你,你……”艾敏气急败坏,连话都说不利落了。然而心中却有一个声音清晰地告诉他,老管家所言,句句属实。自从上两代人昄依了天方教之后,他的家族对经文多有涉猎。私下里慢慢发现,其实原始的教义并不像传教曼拉们所讲述得那般严苛。事实上,天方教非常讲究和平与包容,要求信徒们忠诚,却不排斥与其他信仰并存。而不是像健陀罗、大勃律等国现在这般,非要将其他信仰的神庙焚毁,将其他神明的教徒和祭司斩尽杀绝。
肯定有人在故意歪曲经义!艾敏对此心知肚明。然而当大多数心中的狂热都超越理智之时,只有表现得比别人更为狂热,才能得到最大的支持。否则,肯定会被打成异类,从而失去所拥有的一切。
“经义中曾经说过,要大伙拆毁佛寺么?经义中曾经说过,异教徒必须处死么?经义中曾经说过,可以随便占有别人的家产,土地么?经义中曾经说过,可以向邻居举起刀么?”老管家也豁了出去,看着艾敏的眼睛大叫,“六信五功当中,哪一条是战功?为什么有人非要逼着我们,对自己从前的朋友和邻居动刀子?只有善良的种子,才会结出善良的果实。用刀子推广经义,播种下去的全是仇恨,怎可能建立起地上天国?”
“你,你这该死的老家伙。你还不赶紧去死!”从没听人以这样口吻向自己发问,艾敏简直怒不可遏。但是,他的灵魂,却慢慢地从绝望中走了出来。老管家的话没错,那些试图用杀戮建立地上天国者,本来就已经背叛了真主。出卖他们,不应该是罪行,而是替真主伸张正义,让真正的教义重新回归人间!
“可,可哈里发那边,我怎么交代?”想到这儿,他不由自主地坐下去,“毕竟,此事不可能瞒过所有人!”
“凡是身体健康的信徒,一生都要去麦加朝圣!”老管家想了想,沉声提醒。“哈里发病重,哈里发的弟弟和大相正在争夺整个国家的控制权。您如果派人去朝圣,顺道说明您为了稳住东方的局势,不得不忍辱负重。想必任何人都能理解您的苦衷。况且在短时间内不可能组织起第二支东征军的情况下,与唐人恢复交往和贸易,对大食国来说,得到的远比失去的多。”
正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艾敏眼前立刻一片雪亮。家族名下的商队头目曾经向他汇报过,在大食以西的若干国度,来自大唐帝国的一切商品,都可以卖出天价。为了得到更多的利益,挥师东进,占领商品的原产地,对大食国来说当然是最佳选择。可在东征失败的情况下,保持通往大唐的商路畅通,就成了重中之重。否则,别的不说,光是失去了茶叶和绸缎这两项物品,就足以令很多大食贵族的生活变得索然无味。
如此,他这个健驮罗大相的地位,就更加重要起来。沟通东西两大帝国,向交战双方传递消息,把坦叉始罗城变成东西方商品的集散地,从而为家族谋取更大的利益!想到这儿,艾敏心中的阴郁一扫而空,抓起镶满宝石的腰刀走到门口,冲着外边声嘶力竭地大喊,“来人,来人,给我敲响王宫门口的大钟。我要召集群臣议事。我要给大伙指一条明路!来人,召集所有王宫侍卫,别忙着跑。我还没死呢,大伙都有平安渡过此关的希望……”
“铛,铛,铛……”钟声很快就响了起来,打碎笼罩在健驮罗国都,曾经的佛教圣地,坦叉始罗城空中的漫漫长夜。把明亮的星光,洒满在每个心怀期盼者的眼睛。
第四章社鼠(一下)
黑暗是阴谋和交易的最好掩饰。第二天早晨,坦叉始罗城的百姓从自家门口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就发现城中的一切都变了模样。
已经被天方教霸占多年的一座座佛寺,重新打开了山门。房顶的形状却还没来得及恢复原貌,数以百计的工匠们在士兵的逼迫下,将房顶周围匆匆忙忙钉了一圈翘起的飞檐,以示盖头换面。曾经被当做菜市场的拜火教神庙也重新清理了出来,长满茅草的房顶上青烟缭绕。最离谱的是几处临街的店铺,窗口处挂满了不知道从哪里寻找来的女人衣服,长长短短,花花绿绿,让习惯了黑白两色的眼睛直发痛。而平素腰里别着棍子,以替安拉严肃经义为名,四处敲诈勒索的差役们却对此视而不见,难得换上了一幅笑脸,冲着门缝后的眼睛躬身抚胸,不断示好。
“他们这是怎么了?被门板夹了脑袋不成?”个别胆大者无法相信自己所见,从门口走出来,到街上举头张望。一看之下,嘴巴立刻张得能塞下个鸡蛋。怪不得差役们都换了嘴脸,原来背后给他们撑腰者都落了难。那些打着安拉名义到处作威作福的收税官,那些动辄就将人处以极刑的传教曼拉,全部被绑了起来,像待宰羔羊般关入了囚车。跟在囚车后边,却不只是数队满脸惶恐的王宫护卫,还有几百名手捧木鱼的“高僧”,扯开嗓子向大伙宣布国王陛下废除天方教的最新决定。只是他们显然是昨夜才临时接受剃度的,发茬被初升的朝阳一照,立刻反射出一层扎眼的青光。
“这不是糊弄鬼么?”有人撇着嘴暗骂。健驮罗国王,从他祖父那辈起就成了摆设,城中百姓哪个对此不心知肚明?那些横行霸道的大食曼拉、圣徒们,有谁背后与贵族老爷们没牵扯?可嘲弄的话只能偷偷的说,不能公然宣之于口。坦叉始罗城已经变天了不假。一夜之间,寺庙换了经文,神明换了面孔,然而坦叉始罗城掌权的那几个大家族却没有变。只不过人家从“真主的最虔诚信徒”,一转身就成了佛陀或者火神在人间的讲经者,转过来转过去,总是走在了风云变幻的最前列。
“铛……”“铛……”“铛……”,清脆的钟声又响了起来,打断人们心中的困惑。堵在城门口的巨石被士兵们一块块挪走,城门大开,先将几面白葛做的旗帜挑了出去。随后,新剃度的“高僧”们哭丧着脸,念着自己也不熟悉的经文,簇拥起一个苍白面孔高官,在刀剑的逼迫下走出城门。跟在他们身后,是一辆辆锈迹斑斑的囚车。紧接着,城门“咣当”一声又关了起来。将城里城外分隔为两个互不关联的世界。
“投降了,他们要投降了。向唐人老爷投降了。”在城门口附近居住的百姓立刻明白了贵族老爷们在做什么,嘴里发出绝望的叫喊。但很快,叫喊就被附近的士兵们大声喝止,“胡说什么?咱们这不是投降。大相说了,这是举义,举义,你们懂么?”
举义和投降之间到底有多少差别,百姓们的确不懂。但是,所有人心里却慢慢又安宁了下来,旋即涌起一股如释重负般的轻松。终于不用打仗了,奶奶的。再不用每天都提心吊胆的听头上的弩箭呼啸声了。贵族老爷们改信佛陀也好,改信了火神也罢,终于良心发现,没拉着大伙一道给他们殉葬。至于唐人入城之后究竟会如何?就随他去吧。反正城中值钱的东西早被大食人拿走了,除了性命之外,大伙不会再损失更多。
“大相说了,所有罪责,都由他一人承担!”士兵们的呐喊声单调而乏味,却一遍遍重复,以图将谎言彻底地重复成真相。“原来他命令大伙抵抗唐人老爷,是因为天方匪教凶残,而唐人老爷善良。如果在战局未定之前,咱们就开城迎接唐人老爷。万一事情发生了变故,则城中必然血流成河。而唐人老爷向来仁慈,即便咱们举义稍晚了两天,想必也不会过分难为大伙。大伙别怕了,别怕了。所有罪责,大相他老人家都一个人担下来了。不求大伙对他有多感恩,只希望今后所有人都能安守本分,太太平平过日子!”
希望如此吧。百姓们摇摇头,叹息着掩好了自家院子门。改天换地,那是大人物们的戏耍。真话也好,谎言也罢,寻常小人物只有听的资格,若想豁出性命去较一次真儿,那还的确犯不着。
坦叉始罗城不战而降,在封常清预料之中,又多少有些出乎于其预料之外。早在做出围城打援的决定之时,他就相信,像健驮罗、大勃律这种弹丸小国,根本没有资格决定自己的命运。唐军的实力高过大食人,则这些小国就立刻会成为大唐的藩属。而万一大食人在附近的实力哪天又占据了上风,唐军也甭指望这些小国的忠诚。
只是封常清没有预料到,健驮罗大相投降得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