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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桶水浇下去,立刻化作一团迷雾。
太极殿内,偏偏还有人笑着向火里边丢干柴,一捆接着一捆。
“你们干什么?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啊!”王洵气急败坏地大喊。
谁也不理睬他。丢干柴者紫袍华衮,对他这个小小的校尉不屑一顾。“老子也不管了!”王洵丢下水桶,拔腿便走。转眼,他来到自己家门口,崇仁坊还是那个崇仁坊,左邻右舍却都换成了陌生的面孔。见到他回来,满脸恐惧。
他迟疑着走上台阶,没等扣动门环,大门和侧门同时向内倒下。浓烟翻滚着从里边冒出来,腾起来,遮住人的眼睛。
“荇芷——!”他大声呼喊,浓烟中没有任何回应。
“紫萝——!”“云姨——!”不顾一切扎进浓烟里,他努力寻找,却一无所获。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的庭院突然变得十分陌生,屋子一栋挨着一栋,没有门,也没有窗。都冒着烟,冒着火,硫磺的气味熏得人鼻涕眼泪一道往外淌。
“王福——!”“王吉——!”“王祥——!”王洵彻底疯了,用肩膀撞向距离自己最近的墙壁。冒着火的墙壁瞬间消失,他闯进了一个烟雾升腾的屋子。有个美艳之极的女人,躺在洒满花瓣的木桶中,轻舒玉臂。
水从她的葱葱玉指中落下来,飞花碎玉般落在高耸的胸口。两点嫣红,在水流的刺激下分外夺目。
是虢国夫人。不!比虢国夫人丰腴些,天啊,是贵妃娘娘。心中突然一紧,王洵拔腿就往外逃。先前空无一人的门口,却瞬间涌出数以万计的河西士卒,举着刀围拢过来,将其团团困在中央。
“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他大声解释,却没有人肯听。杨国忠、高力士、陈玄礼、哥舒翰,还有很多不知名姓的达官显贵们,狞笑着走近,刀刃上滴滴淌血。云姨、紫萝、白荇芷、小马方、还有宇文至被砍倒了,在血泊中翻滚挣扎。
“不——!”王洵大叫。“一人做事一人当。别杀他们,别杀他们!”
杨国忠等人瞬间消失,云姨和紫萝等人也飘然不见。红色的火焰从地下冒出来,吞没世间一切。
这是做梦,肯定是做梦!王洵拳打脚踢,拼命挣扎。终于,火焰也不见了,他睁开眼睛,看到一片灰蒙蒙的天空。
快下雨了,云雾头上翻滚,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的味道。
这是哪?王洵大惊,迅速转头,却看见一片葱茏的绿色。几个属下的身影坐在附近,围着一个脸上蒙着薄纱的女生低声说笑。听到他这边的动静,却都将脸转了过来。
“校尉大人醒了!”
“校尉大人醒了!”方子陵和魏风两人同时跑上前,兴高采烈。
随后是额头上绑满白布的老周,将胳膊挂在脖子上的朱五一,还有一群黑压压的脑袋,或者来自飞龙禁卫,或者来自民壮,个个满脸欣喜。
“我醒了?”王洵不敢确认。依稀记得,自己倒下的时候,是十一月。而现在,周围空气中却荡漾着融融暖意。
“这话问的!”众人被逗得哈哈大笑,七嘴八舌地回应,“你您当然醒了。不然怎么能看得到我们!”
这一觉睡得可真长。王洵艰难地转动脖颈,目光从人缝中穿过去,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周围一片碧绿,至少是晚春时节才有的颜色!自己居然昏睡了四五个月!天啊!“这是哪?我昏迷了多长时间?你们怎么走出来的?沙盗呢,你们将沙盗也打败了?”
一连串的问题让大伙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是好。特别是最后一个问题,听得众人好生尴尬。方子陵和魏风同时转过头去,讪讪地看向自己的背后。王洵的目光紧随而至,在那个方位,他看见了一幅粉红色的面纱,和一双充满愤怒的眼睛。
“这里是奈何桥。你们都已经死了,他们都是鬼!”眼睛很好看,但面纱后边传来的话,却像刀子一般冰冷。
众禁卫讪笑着让开一条通道。任由面纱的主人将一碗又黑又稠的药汤端到王洵面前。“喝,喝了这碗孟婆汤,好去投胎!”
“孟婆汤?”王洵楞了楞,不是为了碗中的药汁,而是为了面纱主人对中原文化的熟悉。从露在面纱外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和洁白的皮肤来看,此女肯定不是中原人。但她的唐言,却说得非常地道,并且隐约带着几分长安腔。
“喝吧,小洛姑娘的手段高明着呢!咱们不少兄弟的命,都是她救下的!”错误理解的上司的意思,蹲到王洵耳边,方子陵低声解释。
“我在里边下了盎毒。想让它什么时候发作就什么时候发作。一旦发作起来,就让你们一个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面纱的主人眼中怒气未消,声音的尾韵处,却隐隐已经带上了笑意。
“小洛?”王洵又是一愣,在心中默念面纱主人的名字。很显然,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原女孩名。并且绝非出自什么上等人家。也许她本身姓洛,或者父母懒得请教书先生给女孩取名,就干脆随便叫了个这个名字。听起来很顺口,却让人立刻能分辨出她出身寒微。
“你到底喝不喝?”小洛姑娘还是个急脾气,见王洵只顾皱着眉头,将药汤往床榻旁重重一顿,发出“当”地一声。
药碗是铜的!不知道是不是被梦中的浓烟熏坏了心智,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此刻王洵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向对方道歉,而是药碗的质地。这么大一个碗,至少需要三两精铜来做。那就是三十几个钱,足够普通农家开销一整个月!(注1)
“再不张嘴,我就捏你鼻子了!”看到王洵依旧满脸木然,小洛姑娘竖起眼睛,厉声质问。
“嗯,喝,我喝还不行么?”王洵连声答应,唯恐再耽搁片刻,被人将药汤直接浇在脸上。
“这就对了么?来,张嘴!”小洛姑娘眼中的怒火瞬间消失,代之的是一股说不出的温柔,“喝吧,不苦,我放了很多糖在里边!乖!”
注1:开元通宝的重量比较规范,十个大约一两。比五铢钱轻一半。
第四章楼兰(二)
“哈哈哈哈——”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哄笑,经历过一次同生共死,大伙彼此之间的距离被拉得极近,长幼尊卑,高低贵贱,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
自从十二岁之后,王洵几曾被女人像小孩子般哄过?特别是还当着一堆人的面儿!登时,他那一张古铜色脸涨成了紫茄。赶紧从床上坐起来,伸手将药碗从小洛姑娘手里抢过,仰着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小心些,别迸裂伤口。小心!”蒙面女小洛连忙出言劝阻。但一切为时已晚,直到把药汁都灌进肚子,王洵才突然感觉到一阵锥心的刺痛,闷哼一声,额头上虚汗滚滚而下。
“这人,你这人,真是!不要命了!”小洛又气又急,扯着王洵的耳朵大喊。转过头,她又将怒火发泄到了方子陵、老周和魏风等人身上,“笑什么笑?笑什么笑?!若是他的伤口迸裂了,看你们谁还笑得出来!”
这能怪我们么?魏风和老周等人小声嘀咕,强忍住笑意,将头转到了旁边。这几天来,大伙都没少受了小洛姑娘的照顾,所以谁也不敢真的惹后者生气。否则,非但良心上过不去,生活中也会缺少很多滋味。
“不想死,赶紧躺下!”再度回转头,小洛冲着王洵喝令。
“哎!”不敢再惹这个小魔星,王洵缓缓卧倒。心中的疑虑却越发浓郁,自己在大漠上跟人拼命时分明是冬天,而现在周围满眼翠绿。四、五个月时间,伤口居然还没长好?难道河西军的兵器上抹了什么毒药不成?
偷眼再细看老周、方子陵等人,他发现大伙身上包裹伤口的白布都很新,个别人因为伤势较重,白布下隐隐还透出暗红色的血迹。
时光交错!
一瞬间,王洵真的弄不清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了。可伤口处的痛楚却一阵阵袭来,令他忍不住再度呻吟出声。“嗯,嗯,水,能不能给我碗水喝!”
“疼死了才活该。谁让你自己没深没浅的!”小洛姑娘的声音再度传来,隐隐带着几分关切,“给,别喝太多。对伤势无益!”
王洵冲对方投去感激的一瞥,伸手去接水碗。“算了,你还是躺着吧!”见他疼得脸色煞白,小洛姑娘心立刻又开始发软,“我拿勺子来喂你!”
这怎么好意思!王洵脸上的表情立刻又窘迫起来。长安城内虽然胡风甚胜,但未婚男女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互相喂食。而他跟这位小洛姑娘素不相识……
对方心里,显然没顾忌这么多。慢慢地舀起一汤匙水,递到了王洵嘴边。没有任何情愫的成分在,也没有任何扭捏。
见到小洛姑娘如此大方,王洵的心里也慢慢释然了。这是西域,不是长安。也许习俗就是如此质朴,自己没必要少见多怪。可这到底是西域什么地方?我到底昏迷了多久?小洛姑娘属于哪个当地部落?浓浓的迷雾背后,他看不到任何答案。
正困惑间,耳畔突然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紧跟着,一个爽利的男声从远处传了过来,“小洛,小洛,你在这边么?赶紧到老营那边去一趟,陈叔受伤了!”
“陈叔受伤了!”蒙面女小洛的手一抖,差点把水灌进王洵的鼻子里。丢下碗,她急匆匆地站了起来,“伤在哪了?重不重?你这笨蛋,出发前康老是怎么交代给你的!”
“我们已经尽力保护陈叔了,可他偏偏自己要往前面冲。”来人越行越近,声音里隐隐带着几分委屈,“结果一不留神,就被贺拔部的贼人给砍了一刀。好在没砍到正地方,只是在胳膊上开了条大口子。”
“笨,笨!”小洛急得直跺脚,“他自己要往前冲,你不会拦着他?别的弟兄呢,伤了多少,折了多少?!”
“一个没折,只有三个重伤和四十多个轻伤,全抬到老营里去了。福威大师和巧巧正在照顾他们!我怕他们两个忙不过来,才赶紧来寻你!”说话间,年轻男子已经策马跑到近前,看到满脸茫然的王洵,笑了笑,低声说道:“你醒了。既然醒了,就别光躺着。下地慢慢走走,对伤口恢复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