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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蘅愣了一会儿,脸上的红意有稍许退色,许久,道:“……那两处”,又顿了顿,“……想来是运气吧。”勉强堆起脸上的笑容,“但从前只独自看看书,所知只是皮毛,不及今夜跟着老师所学良多。”又有几分微红泛上脸来,冲淡了些许苍白,静寂中目光落在东华正绘着的屏风上,眼中亮了亮,轻声道,“其实时辰有些晚了,但……奴想今夜把图绘完,不致耽误老师的工期,若奴今夜能画得完,老师可否将这盏屏风赠奴,算是给奴的奖励?”
东华似乎有些诧异,答应得却很痛快,落声很简洁,淡淡道了个好字,正巧笔尖点到绷紧的白纱上,寥寥几笔勾出几座隐在云雾中的远山。姬蘅搁下自个儿手中的笔,亦挨在屏风旁欣赏东华的笔法,片刻后终抵不住困意,掩口打了个哈欠。东华运笔如飞间分神道:“困就先回去吧,图明天再画。”
姬蘅的手还掩在嘴边,不及放下来道:“可这样不就耽误了老师的工期?”眼睛瞧着屏风,又有些羞怯,“奴原本还打算拼一拼绘完,好将这个奖励领回去……”
东华将手上的狼毫笔丢进笔洗,换了支小号的羊亳着色:“一日也不算什么,至于这个屏风,画好了我让重霖送到你房中。”
其实直到如今,凤九也没闹明白那个时候她是怎么从东华的寝殿门口离开的。有些人遇到过大的打击会主动选择遗忘一些记忆,她估摸自己也属此类。所记得的只是后来她似乎又回到白天搭的那个窝里看了会儿星星,她空白的脑子里还计较着看样子东华并没有主动找过她,转念又想到原来东华也可以有求必应,怎么对自己就不曾那样过呢?
她曾经多次偷偷幻想,若有一天她能以一个神女而不是一只狐狸的模样和东华来往,更甚至若东华喜欢上她,他们会是如何相处。此前她总是不能想象,经历了这么一夜,瞧见他同姬蘅相处的种种,她觉得若真有一天他们能够在一起,也不过就是那样吧。又想起姬蘅人太晨宫原本就是来做东华的妻子,做他身边的那个人,只是她一直没有去深想这个问题罢了。
自己和东华到底还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她第一次觉得这竟变成极其渺茫的一件事。她模糊地觉得自己放弃那么多,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九重天,~定不是为了这样一个结果,她刚来到这个地方时是多么的踌躇满志。可如今,该怎么办呢,下一步何去何从,她没有什么概念,她只是感到有些疲惫,夜风吹过来也有点儿冷。抬头望向满天如,雪的星光,四百多年来,她第一次感到很想念千万里外的青丘,想念被她抛在那里的亲人。
今夜天色这样好,她却这样伤心。
东华不仅这一夜没有来寻她,此后的几日也没有来找过她。凤九颓废地想,他往常做什么都带着她,是不是只是觉得身边太空,需要一个什么东西陪着,这个东西是什么其实没有关系。如今,既然有了姬蘅这样一个聪明伶俐的学生,不仅可以帮他的忙,还可以陪他说说话解解闷,他已经用不上她这只小狐狸了。
她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心中涌起一阵颓废难言的酸楚。
这几曰姬蘅确然同东华形影不离,虽然当他们一起的时候,凤九总是远远地趴着将自己隐在草丛或是花丛中,但敏锐的听力还是能大概捕捉到二人间的一些言谈。她发现,姬蘅的许多言语都颇能迎合东华的兴趣。譬如说到烧制陶瓷这个事,凤九觉得自己若能说话,倘东华将刚烧制成功的一盏精细白瓷酒具放在手中把玩,她一定只说得出这个东西看上去可以卖不少钱啊这样的话。但姬蘅不同。姬蘅爱不释手地抚摸了一会儿那只瘦长的酒壶,温婉地笑着对东华道:“老师若将赤红的丹心石磨成粉和在瓷土中来烧制,说不定这个酒具能烧出漂亮的霞红色呢。”姬蘅话罢,东华虽没什么及时的反应,但是凤九察言观色地觉得,他对这样的言论很欣赏。
凤九躲在草丛中看了一阵,越看越感到碍眼,耷拉着尾巴打算溜达去别处转一转。蹲久了腿却有些麻,歪歪扭扭地立起身子来时,被眼尖的姬蘅一眼看到,颠颠地跑过来,还伸手似乎要抱起她。
凤九钦佩地觉得她倒真是不记仇,眼看纤纤玉指离自己不过一片韭菜叶的距离,姬蘅也似乎终于记起手臂上齿痕犹在,那手就有几分怯意地停在半空中。凤九默默无言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随姬蘅那阵小跑缓步过来的东华一眼,可恨脚还麻着跑不动,只好将圆圆的狐狸眼垂着,将头扭向一边。这副模样看上去竟然出乎意料的很温良,给了姬蘅~种错觉,原本怯在半空的手一捞,就将她抱起来搂在怀中,一只手还温柔地试着去挠挠她头顶没有发育健全的绒毛。见她没有反抗,挠得更加起劲了。
须知凤九不是不想反抗,只是四只爪子血脉不畅,此时一概麻着,没有反抗的能力。同时又悲哀地联想到,当初符禹山头姬蘅想要抢她回去养时,东华拒绝得多么冷酷而直接,此时自己被姬蘅这样蹂躏,他却视而不见,眼中瞧着这一幕似乎还觉得挺有趣的,果然他对姬蘅已经别有不同。
姬蘅满足地挠了好一阵才罢手,将她的小脑袋抬起来问她:“明明十恶莲花境中你那么喜欢我啊,同我分手时不是还分外不舍吗,唔,兴许你也不舍老师。最近我和老师可以共同来养你,小狐狸你不是应该很高兴吗?”盯着她好一会儿,不见她有什么反应,干脆抱起她来。向方才同东华闲话的瓷窑走。
凤九觉得身上的血脉渐渐通顺了,想挣扎着跳下来,岂料姬蘅看着文弱,却将她抱得很紧实,到了一张石桌前才微微放松,探手拿过一只瓷土捏成尚未烧制的碗盆之类,含笑对她道:“这个是我同老师专为你做的一个饭盆,本想要绘些什么作为专属你的一个记号,方才突然想到,留下你的爪子印岂不是更有意思。”说着就要逮着她的右前爪朝土盆上按,以留下她玉爪的小印。
凤九在外头晃荡了好几天的自尊心一时突然归位,姬蘅的声音一向黄莺唱歌似的好听,可不知今日为何听着听着便觉得刺耳,特别是那两句“我和老师可以共同来养你;我同老师专为你做的一个饭盆”。她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化成这个模样待在东华的身旁,而事到如今她努力那么久,也不过就是努力到一只宠物的位置上头,她觉得自己很没用。她原本是青丘之国最受宠爱的小神女,虽然他们青丘的王室在等级森严的九重天看来太不拘俗礼,有些不大像样,但她用膳的餐具也不是一个饭盆,睡觉也不是一个窝。自尊心一时被无限地放大,加之姬蘅全忘了前几天被她咬伤之事,仍兴致勃勃地提着她的玉爪不知死活地往饭盆上按,她蓦然感到心烦意乱,反手就给了姬蘅一爪子。
爪子带钩,她忘记轻重,因姬蘅是半蹲地将她搂在怀中,那一爪竟重重扫到她的面颊,顷刻留下五道长长的血印,最深的那两道当场便渗出滴滴血珠子来。
这一回姬蘅没有痛喊出声,呆愣在原地,表情一时很茫然,手中的饭盆摔在地上变了形。她脸上的血珠子越集越多,眼见着两道血痕竟聚成两条细流,沿着脸颊淌下来染红了衣领。
凤九眼巴巴地,有些蒙了。
她隐约觉得,这回,凭着一时的义气,她似乎,闯祸了。
眼前一花,她瞧见东华一手拿着块雪白的帕子捂在姬蘅受伤的半边脸上帮她止血,另一手拎着自己的后颈将她从姬蘅的腿上拎了下来。姬蘅似是终于反应过来,手颤抖着握住东华的袖子眼泪一滚:“我,我只是想同它亲近亲近,”抽噎着道,“它是不是很不喜欢我,它,它明明从前很喜欢我的。”东华皱着眉又递给她一块帕子,凤九愣愣地蹲在地上看着他这个动作,分神想他这个人有时候其实挺细心,那么多的眼泪淌过,姬蘅脸上的伤必定很疼吧,是应该递一块帕子给她擦擦泪。
身后窸窣地传来一阵脚步声,她也忘记回头看看来人是谁,只听到东华回头淡声吩咐:“它最近太顽劣,将它关一关。”直到重霖站到她身旁毕恭毕敬地垂首道了声“是”,她才晓得,东华口中顽劣二字说的是谁。
凤九发了许久的呆,醒神时东华和姬蘅皆已不在眼前,唯余一旁的瓷窑中隐约燃着几簇小火苗。小火苗一丈开外,重霖仙官似个立着的木头桩子,见她眼里梦游似的出现一点儿神采,叹了口气,弯腰招呼她过来:“帝君下令将你关着,也不知关在何处,关到几时,方才你们闹得血泪横飞的模样,我也不好多问,”他又叹了口气,“先去我房中坐坐吧。”
从前她做错了事,她父君要拿她祭鞭子时,她一向跑得飞快。她若不愿被关,此时也可以轻松逃脱,但她没有跑,她跟在重霖的身后茫然地走在花荫浓密的小路上,觉得心中有些空荡荡的,想要抓住点儿什么,却不知到底想要抓住什么。一只蝴蝶花枝招展地落到她面前晃了一圈,她恍惚地抬起爪子,一巴掌将蝴蝶拍飞了。重霖回头来瞧她,又叹了一口气。
她在重霖的房中不知闷了多少天,闷得越来越没有精神。重霖同她提了提姬蘅的伤势,原来姬蘅公主是个从小不能见血的体质,又文弱,即便磕绊个小伤小口都能流上半盅血,遑论结实地挨了她狠狠一爪子,伤得颇重,折了东华好几颗仙丹灵药才算是调养好,颇令人费了些神。
但重霖没有提过东华打算关她到什么时候,也没有提过为什么自关了她后他从不来看她,是不是关着关着就忘了将她关着这回事了,或者是他又淘到一只什么毛绒油亮的宠物,便干脆将她遗忘在了脑后。东华他,瞧上去事事都能得他一段时日的青睐,什么钓鱼、种茶、制香、烧陶,其实有时候她模糊地觉得,他对这些事并不是真正地上心。所以她也并没有什么把握,东华他是否曾经对自己这只宠物,有过那么一寸或是半点儿的心。
再几日,凤九自觉身上的毛已纠结得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