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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滔滔不绝,全是些多余的话。
「看得出来吗?」老师说着,慢吞吞地站起来,钝重地走下泥土地,一把拉开门,以獾归巢般的动作把头伸出门外,窥看外头。就像田冈说的,外面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我们在外面的时候还有些亮度,看来一眨眼之间就全暗下来了。
「啊啊!」
老师惊叫。
是突然扭转身子,闪到腰了吗?我就要站起来。万一老师闪到腰而动弹不得,那就不得了了。可是田冈比我先站了起来。
「怎么了!」
田冈很狼狈,都是因为老师净说些多余的话。
「纸……」
「纸怎么了?」田冈说,急忙走下泥土地。
他一定很担心。
确实,如果看得到纸,田冈今天一整天的努力都白费了。不仅如此,他的父亲会确信温泉旅馆将获得成功,就像老师说的,事态会更难收拾。儿子担忧父亲而提出的忠告、从专家观点解提出的建议,在神秘的启示之前,威力也会半减。田冈的父亲会相信占卜结果,这结果可说是洞若观火,而要使他改变这样的坚定想法,应该是难上加难吧。
老师弯下身子,又费劲地站起来,转向这里。
他的手中拿着什么。
「纸……掉了。」
「啊……这样啊。」
「真不吉利呐。听说纸掉了会有人死掉,不是吗?」
故意说这种话的你才不吉利。说起来,在斋戎闭关期间闯进来,毫无神经、毫不客气地敲人家大门的狂妄家伙,才没资格说这种话。
要论不吉利,最不吉利的就是我们。
「重、重新贴回去吧。」
田冈说道,从老师手里接过纸张,走出门外,然后他左右仔细环顾了一下。他果然还是担心父亲吗?
田冈慢慢地回过头来,望向老师。
「冒昧请问一下,两位说的醉鬼是……」
「好像是从那里往那里走过去。」
老师以粗短的手指简慢地指不方向。
从山上……往村子里的神社……
也就是山神行走的路线。
田冈似乎朝神社的方向——醉鬼前往的方向眺望了一会儿,不久后一脸阴沉地进了屋陉。
他表情很黯淡,显然大受动摇。
我忖度该怎么开口,田冈忽然回过神似地说:
「两位请先休息吧,你们应该也累了。我要等我爸回来,暂时不会就寝。我现在就铺床……」
父亲回来的话,两人应该会发生一番争执,或许趁现在先睡了才是上策。我立刻回道,「麻烦你了。」得在老师插口搅局之前巧妙地安排妥当才成。
老师似乎也没有异论。
田冈在隔壁房间铺床,说着「太亮不好睡。」把隔门关了起来。
我立刻盖上棉被,我累极了。可是老师也不熄掉纸灯的火,跪坐在地板上,盘着双臂。我想叫他快点睡了,没想到老师突然打开背包,在里头翻搅起来。
老师记忆力虽然好,却是个完全无法维持整齐的人。他的房间堆满资料,乱得简直像垃圾场。老师的背包和夹克口袋里面也是一样。东西只要装进里面,就无法保持原型。
乱戍一团。
老师就像搅拌坩埚似地在背包里头搅了老半天,总算抽出一个油纸包来。那个纸包里面装着老师的宝贝——江户时代的绘师鸟山石燕画的妖怪图鉴《画图百鬼夜行》丛书。
老师沙沙作响地打开纸包翻页,很快地紧盯着书页凑上脸去,接着用力把书递过来。
「就是它啊,沼上!」
我根本没法入睡。
「什么啦?快睡了吧。」
「才刚过九点,不是吗?我才睡不着呢。重要的是这个啊,这个!」
老师把打开的书本塞给我。
「什么啦……」
上面画着荒废的田地般景色。
泥田坊——是画有这个妖怪的一页。
一个三指妖怪下半身浸在泥泞里,摆出像在索求什么、或像要迎接什么似的手势。妖怪的头上没有半根毛发,那张脸上……只有一只眼睛。
是独眼妖怪。
「这是什么?」
「还问,你仔细看啊,这可是独眼妖怪呢。我一直很在意它,可是不管怎么找,都找不到有什么叫泥田坊的妖怪。民俗语汇中没有,也没有传说,什么都没有。没有一个地方有这样的妖怪,绘卷中也找不到。只有这本书有。」
「是石燕的创作吧。先前的岸涯小僧不也是吗?那也是创作吧。」
「就算是创作,也不是随便创作出来的。」老师不是拍胸,而是拍肚说,「石燕可是个天才呢。这本画集里面暗藏了一层又一层的意义,就像是狂歌的形式。这你已经学到了吧?所以呢,喏,独眼妖怪与田地不是透过山神连结在一起吗?」
「哦……」
「所以啊,我想能不能以此为线索,解开这个谜。呃……」
老师把脸凑近书本。
「我看看,这里写的文章是……古时北国有一翁,寒暑不畏风雨,勤耕不辍……原来如此。是认真的老头子守护田地的故事呢。然后这老翁死了……儿子沉迷于酗酒,不事农业,最后甚至还把田卖给了别人。」
「这不是常有的事吗?」
「是吗?然后……自此每晚现一独目黑物……」
老师读到这里,突然「呜哇!呜哇啊啊!」地怪叫起来。
「干干干嘛啦?你够了哦……」
我介意着隔壁房间的动静。人家会奇怪我们不睡觉,到底在做些什么。
「什么够了,沼上,一点都不够,你看这个,这里,就是这里……」
老师兴奋无比,一次又一次指着泥田坊的画。
「上面写着……自此每晚现一独目黑物……骂还田还田,此谓泥田坊……呜哇啊啊!」
「怎样啦……咦?」
还田。还……我田。
「真的假的?什么跟什么?这是……刚才的醉汉?」
「那、那、那搞不好不是醉汉啊!」
老师睁大了小小的眼睛。
「虽然不可能是真正的妖怪,可是这些巧合太可疑了!明天我们去镇守神社看看吧!或许会有什么线索。」
如此这般……我们隔天一早前往镇守神社,却在那里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那就是……田冈父亲的尸体。
4
那个时候……我被怀疑了。
当然是被警方怀疑。我们是完全无法证明身分的流浪汉,而且还是他杀尸体的第一发现者,这是没办法的事吧。我们完全无法辩解。
状况十分紧迫。可是,
我困得要命。毫无紧张感,也没有危机感。
结果……后来老师一整个晚上不停地谈论泥田坊。
一下子说什么还我田的还是归还的意思吗?还是同音的耕田、耕作的意思?一下子又说什么文中北国的意思是北方之国,还是北陆道※沿线的意思?
〔※北陆道为五畿七道之一,为连接畿内到东北方日本海沿岸诸国的干道。〕
这种事根本没什么好计较的嘛——一般人会这么想吧。但遗憾的是,我口一是比较接近常人一些,其实也是怪人一伙,忍不住就奉陪起老师来了。
一有人附和,老师更是兴奋了。
老师不断地发表高论。
田地一定有泥,就像日语中的俗语『脸上蒙泥』,说到泥,就代表了耻辱,而泥棒(dorobou,小偷)中的泥(doro)也是一样,这意通放荡——荡者(doromono)之意……
泥田坊音同泥田圃,那应该是在影射浑身泥泞地守护的田圃,被放荡的儿子拿去当成酒色的担保。还有……意味着流当的说法okinakusu,是在影射同音的翁逝(okinakusu)吧。
还有……从泥田坊手中偷了田,就是泥棒(小偷)吧。
还有……日语有句俗谚叫棒打泥田,这意味着乱七八糟、毫无益处、游手好闲之意。
虽然很像只是在玩谐音游戏——或者说,这根本就是谐音游戏——但我也开始发现到它的本质似乎就在这里,所以不管老师说什么,我全都忍不住附和了。
我一附和,老师就益发自大起来。他被自己的话激发灵感,边说边有了新发现,因而更加兴奋了。我碰到感觉有理的部分,明明不该这么做,却也不小心火上加油起来。
十点变成十一点……一直到这个时候,我心里都还挂记着田冈。
老师的声音很大。光靠一片隔门,实在不可能阻隔得了。
田冈应该觉得很吵。
可是如果他在睡觉还姑且不论,但他说要等父亲回来,所以应该不要紧吧——一开始我的脑袋一隅还这样想着,可是十一点过后,我也开始将隔壁的人给抛到脑后了。
真是丢脸,我和老师聊得浑然忘我了。
回过神时,夜已经幽幽地亮了。
即使如此,老师仍滔滔不绝,但我被射入房间的阳光照到,回过神来,不必说,对邻室是在意得不得了。
不是介意我们吵了整晚,而是因为完全没有田冈父亲回来的迹象,所以我有些在意。就算我们沉迷于谈话,若是有人进屋子里来,一定会发现吧。我叫老师闭嘴,战战兢兢地打开门。
田冈坐在地炉旁边,一夜未曾阖眼。
看来他父亲还没有回家。朝阳底下的田冈显得憔悴无比。眼睛下面冒出了黑眼圈,还流了满身大汗。不光是睡眠不足之故,他一定担心极了吧。
所以……
我打消睡觉的念头,向田冈提议一起去找他父亲。
因为我觉得这样才算是报答人家一宿一饭的恩义。
嗳,事到如今,总不好叫人家让我们早上睡觉吧。
我这么提议,田冈非常惶恐,说父亲一定是在神社里面睡着了。若是这样,也一样糟糕。我不晓得那座神社还是祠堂是什么样的建筑物,但这样的时节睡在那里,搞不好会冻死。
而且还有那个醉汉——或者说泥田坊的事。那家伙究竟是什么人?虽然不晓得,但至少除了我们以外,还有其他可疑人物在外头,而那家伙的确是往田冈的父亲闭关的神社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