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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坂是老朋友了,而且毫无利害关系的老朋友居然会做这种事,作左卫门老人说他连想都没想到。
他疏忽了。
津坂也是肚子底下藏着文件的狗——狸猫的前主人,要趁着家人不注意时偷取文件,也很容易。听说狸猫虽然身形硕大,但性情温厚,对于认识的人,不管被怎么搓弄都不会反抗。
或者说,据说狸猫就算对陌生人,也不会乱咬。
不过一般人根本不会想到狗睡在文件上面,就算知道,也不会想要把手伸进狗肚子底下吧。大多都会觉得这样做很危险。以这个意义来说,那是个安全的藏宝之处。
委托津圾偷出文件的人,是作左卫门老人的儿子——而且不是计划开设葡萄酒工厂的长男,而是次男。
次男偷走文件后,似乎也没有什么具体的计划。不过偷盗的动机,听说是因为就算工厂计划顺利进行,自己也得不到半点好处,所以觉得不甘心。
不过次男认为依父亲乖僻的个性来看,绝对会拒绝盖工厂吧。那么就事先抢走权状等文件,等老爸死后再坐享甜头,挫挫大哥的锐气好了——他似乎是这个打算。
太卑鄙了。
次男探出文件隐藏的地点,几经考虑之后,挑中了津坂。
津坂似乎是被钱迷了心窍。
津坂趁著作左卫门老人和富美不注意,回家的时候将文件从狸猫肚子底下摸走后仓皇逃回去了。会忘了雨伞,也是因为作贼心虚吧。他没有前往亲戚家,而是直接前往泊船场,好像也是打算乘小舟赶回邻村去。
因为是背叛老友的行为,津坂感到极深的罪恶感吧。他想尽早逃离当地。
可是……
河童没有放过他。
不,应该说河童的鼻子没有放过他。装有文件的纸包充满了狸猫的气味。河童敏感地嗅出跑掉的前任主人的气味,追踪文件小偷。
津坂在泊船场被迫到,遭到狗咬,陷入恐慌。河童已经年老,攻击似乎没有发挥多大的效果,但仍使得心慌胆怯的津坂大为狼狈,甚至摔落河川。
这是第一道水声。
河童紧咬不放。
在水中,狗和前饲主缠斗在一块儿。
津坂从水面挣扎抬头,发出惨叫,然后发现了那是自己认识的狗。
河童吗!为什么……
津坂一定以为河童不可能攻击自己这个前饲主吧。
或许津坂以为河童和狸猫都只是纯粹的看门犬而已。
那么他完全没料到狗竟会执拗地追上来,更遑论咬他了。
津坂应该激烈地抵抗了。
即使如此,河童还是不放人。
可是……
河童和狸猫一样,都已经是老狗了,同样牙齿脱落,而且气力大不如前。因为犬齿没了,就算紧咬上去,还是咬不住猎物吧。因此河童无法给予老人致命伤,也无法抢回文件。只能一下又一下,再三地咬上去而已。
这就是那无数咬痕的真面目。
不久后,津坂筋疲力竭,即使如此,他还是没死,勉强抓住了船缘。
至于河童,它终于用尽力气,放开津坂,随水漂走了。
我们就是碰上了这一幕。
小舟会不自然地摇晃,是因为津坂从另一侧的水面伸出手来攀住船缘的关系,他努力想爬上去吧。
就算是我们,也不可能料到当时水中沉着一个奄奄一息、连叫都叫不出声的人。
嗳,一般来说是不可能想到的。
可是如果我们再冷静一点观察的话,或许就可以发现津坂老人。若是救助得早,或许还能够挽回津坂一命。这么一想,虽然不是刻意学老师,但真是令人抱憾不已。当然,即使后悔也无济于事了。
津坂平四郎在我们离开后,靠着自己勉强爬上小舟了吧。
可是结果他就在那里断气了。
他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想到躺在小舟上的垂死老人是何心情,我心境复杂不已。背叛老友,被自己以前养的狗咬……然后,听说从遗体的怀里,找到了从村木家偷走的、包有权状等文件的纸包。
河童的尸体在相当下游的地方被人发现。
因为暴风雨刚过,流速也变快了吧。
这就是真相。
所以……没必要调查。
「根本是狗干的嘛。」我责备老师,「还说得那么振振有词。什么捕兽夹,根本是狗嘛,还说什么绝不是狗咬的伤痕。你也差不多一点吧。完完全全就是狗嘛。」
「不是狗,是掉牙的狗,这谁会知道啊?」
「可是不就是狗吗?」
「不过河童就是河童啊,我们没有听错。」
老师气愤不已,一副极不服气的样子。
「真是,丢脸丢到天边去了……」
我真想挖个洞钻进去。
结果老师只是随口胡诌一通罢了。尽管如此,作左卫门老人却不知为何,非常中意我们两人。我们已经在这里整整住了三天了。厚脸皮也该知点分寸吧。
「哪里丢脸了?」这老师一点都不知反省,「一点都不丢脸,这反而是很有益处的。」
「哪里有益了?」
「我说你啊,」老师加重了语气,「因为这样,我们解开了石燕的谜题,不是吗?岸涯小僧原来不是妖怪的名字。在民俗社会中寻找那样的名字、发现类似的名字,予以体系化,是没有意义的。那张图,对,那张图就像狂歌※一样。是早于后来诞生的狂歌绘本的先驱性作品,里头暗藏了多重的谐音讽刺与谜题。像这样一看,观点全然不同了。其他画一定也是这样的,这很值得研究。噢噢,富美小姐在那里!」
〔※流行于江户初期至中期,谐譆、滑稽的粗俗短歌。〕
老师草草蒙混过去,伸出短指指示道。
富美站在柿子树下。
我跑了过去。
我们听作左卫门说富美要埋葬找到的河童,急忙跑来帮忙。
可是,河童已经安葬完毕了。
坟上立着全新的木条,充做卒塔婆※旁边有两根稍旧一些的卒塔婆。是大入道和狐狸的墓吧。富美看到我们,亲切地一笑。
〔※供养死者,立于墓上,写有梵字、经文、法名的长条形木板。〕
「已经埋好了。河童和狐狸是兄弟,所以把它们埋在一起。」
富美看来有些寂寞。动物的死,有时候比人类的死更令人悲伤。
「河童……真是可怜呢。」我说。
富美点了点头:
「可是……河童没有白死。因为爷爷跟他的儿子们……已经和解了。」
「和、和解?这又是为什么?」
「爷爷那个老顽固说因为他们无聊的纷争,害死了一个人和一条狗,一下子消沉下去了……而且死的又是好友和疼爱的狗,会颓丧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这真的是场无聊的争吵呢。津坂爷爷也是个慈祥的好人啊。他好像是因为津圾奶奶生病,才会想要钱的。」
各人有各人的苦衷。
「所以我就对爷爷说,有人想要的话,就分一座山给他们吧。爷爷听到我的话,终于下定决心,决定将山林卖掉,在生前分给两个儿子。儿子们好像也深自反省了。他们说会照顾津坂奶奶,工厂也会缩小规模来盖。村人好像也接受了。」
富美的口气很老成。
「老师,」
富美……转向老师说:
「雁木锉这东西在推和拉的时候都必须使力,不是吗?所以听说双方都获利或亏损的情况,也叫做雁木呢。这次的事……完全就像雁木呢。」
「咦?」
富美再一次笑了:
「我没上过学,可是喏,爷爷家里有一堆老书,不是吗?」
「哦,村木先生的噺本※收藏非常惊人呢。」
〔※噺本是江户时代一种专收笑话的书籍类别。〕
「我……会读那些书。」
「你、你看得懂那些书吗?富美小姐!」
富美看着我说:
「爷爷教我读的,所以老师先前说的内容让我觉得很有意思。然后我也想到了一两件事。」
「想到什么?」老师一下子兴奋起来,「是妖怪的事吗?」
「是岸涯小僧的事。」
「咦!」
我……目瞪口呆。
连富美……
——都要加入痴人圈子吗?
富美微微歪着头说了:
「老师知道雁木绞吗?」
「绞……你说染色的花布是吗?」
「对,也就是印有雁木花纹的和服。我记得这个,我很纳闷自己怎么会记得,结果突然想起来了。」
「你、你想起什么了!」
「呵呵呵……」富美笑了。
是老师的反应很好玩吧。
「延宝八年※有个叫野本道元的俳人,用里木予一这个假名写了一本叫《杉杨枝》的假名草子。里、木、予、一四个字合起来,就是野本对吧?因为很有趣,所以我记了起来。」
〔※江户前期的年号,存续时间为一六七三~一六八一年,延宝八年为一六八〇年。〕
老师在手掌上写字,吃惊地「噢」了一声。
「这本书是写一休和尚与草包医生竹斋医生的机智问答……」
「啊,以一休和薮野竹斋为题材的作品曾经风靡一时嘛。就是把这两样合在一起,是吧!」
「是吗?这我就不晓得了。然后呢,最先是竹斋医生去拜访紫野的一休和尚住处,他窥看寺院境内的一座小祠堂。结果有这样一段文章:于亲之日啖鱼,以雁木绞浴衣掩微腥嘴角,如鼠头小人,头巾灰尘满布,若大扫除……」
「啖、啖鱼?」
「对,我背起来了呢,称赞一下嘛。」富美说,「里面不是提到雁木绞吗?所以我才会记得。然后里面还有亲之日啖鱼,这里又让我想到了。」
「想到什么?」
「我记得同样的文章。」
「同样的文章?啖鱼?哪里?」
「就是《柳樽》啊。」
「俳句※的那个吗?」
〔※以五、七、五共十七音的形式写成的短诗。〕
「对。」富美愉快地说,「《柳樽》里有这样一句:叶福助亲之日啖父。」
「叶福助……是那个京都的福助人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