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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中唯有两个人移动了。
我不知道那个刺客是如何绕过防卫突入厅堂。陈运来自己亦有人马布置在飞鸿酒楼,最外层是万银楼画押雇的镖客,这群人兴许有所疏漏,但陈家的家丁把手着楼内的要道,这些人名为家中内侍,每人却都能单手拧断一个常人的脖子。齐喑堂的人马布置在陈运来周身,虽然离得远些,但九死盟训练的人马理应能辨别百步外的动响。
可这道死亡的影子神出鬼没地闪现在繁华场,手里握着勾人魂魄的利刀。
我沉下心,放缓呼吸,时间如同海鱼胶油的凝脂般粘稠,视野前的每个细节轻缓而精致,细若蚕丝。
一切不过是瞬间的事。
山鸦手中的三寸银刃已向飞刃掷出的方向猛扑而去,他兴奋地抬起眼,等待刺客痛苦悦耳的哀嚎。
他掷出了四把银刃,那是山鸦的绝手好戏,“四面楚歌”的阵势并不需精确瞄准,它如同一张被施了咒的网,将一个人形活活锁死在四把尖刀中,左,右,上,下,十路八方,任凭目标向何方移动,都只有被刺中这唯一的结果。
那一刀不需很深,只需像情人娇笑着用指甲划过皮肤的的红印那样浅。
而刀上沾的,是九死盟下精毒门淬炼的穿肠苦毒。
山鸦是太过急不可耐,竟然忘记了刺客的血要拿来下血酒这样的吩咐。
我视线紧随着山鸦对面飞来的暗器。
山鸦犯了致命的错误,在看到刀光的那刻他选择直面而上,而非在那瞬间竭力呼喊。
他不知道自己拥有的只是一瞬间而已。
我握着刀的手动了。
吸气。
瞄准。
等待猎物扑食的瞬间。
收网。
那些暗器只是幌子,刺客会结果随暗器而动的蠢材。山鸦甚至没有向陈运来的方向看一眼,只是直奔刺客而去。他轻易地将自己暴露给了敌手,刺客要寻找的正是以自己为目标的捕食者。
当捕食者暴露自己的那刻,他便转为猎物。
我向着另一只猎物伸出手。
最敏感的镖客开始动作了,他的视力看不到山鸦出刀,也瞥不清刺客暗器的走向,但他身经百战的身体本能将陈运来挡在了身后。
山鸦舔着嘴唇在笑,他的刃尖没入黑暗,他在等待利器没入人体的美妙声音。
刺客的暗器走了空,一个宾客捧着的酒觥猛然震颤,他惊奇地望着杯口出现的切角。
我的动作停住了。
我听到那声清响,金属相碰的弹击声。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不知己不知彼,而自以为知,则自断活路。
我狠狠收住了扑砍出去的身体。
山鸦的笑容凝结,逐渐转化为扭曲与不可置信的哀怒。鲜血从他嘴角渗出,黑色的血涎很是眼熟。
刺客只用了一刀。
隔空的一刀。
刺客轻灵地在某个角落伸出刀,刀身抵上山鸦飞扑而来的两柄银刃,刃口弹跳,转向,角度微妙。
现在一柄银刃戳进一个镖客的胸膛,一柄擦过山鸦的喉咙,顺势在某个宾客的酒觥上削出一道切记。
山鸦捂着喉咙倒下了,他的眼白开始发黑,半柱香后他会全身溃烂无法辨认。那是精毒门特制的苦毒,山鸦倒记得委托希望刺客死状奇惨。
至始至终没有人瞥到刺客的影子,只有几个镖客因听到了金属碰撞的声音而警觉。陈运来还在与朱有聪叙旧,后者为克制自己下的狠劲几乎要将牙齿咬崩。
但一切对我来说已足够。
碰撞声淡去,他的位置在低我两米,西北侧。
我的刀又动了。
我必须足够快。
因为人群中还有一个人先于我动了。
扮作侍女的女孩在山鸦出刀的那瞬双眼雪亮,她的身体还在与一个大腹便便的客人推推搡搡,脸上还挂着风尘场不变的媚笑,但那双玲珑的眼睛透出杀手天生的冷静枭利,也沸腾着新人见到猎物时的心血激昂。
女孩手里的酒盅落地,客人略惊奇略恼怒地看她从自己怀中跳下。
女孩裙子下的短刀已经握在她手中。
我自东边的顶梁跳落。
我不会愚蠢到直奔刺客所在的位置,那已然太迟。我预测了他的行动轨迹,在半路劫杀。
否则那女孩一定会死。
我自信手中的刀绝快,时间在刀口的速度前粘稠停滞,在跳下的那瞬我与刺客降到一个平面,刀尖追上他的剑柄。我猜错了,他用的是剑。
我瞥清了他的眼睛,这个人将大半张脸隐藏在屋角的阴影下,他并不想被人看清,但也没有刻意遮掩。只有那双眼睛冲破灰沉沉的影子,如同闪光的利刀刺透红烛摇光,任何柔腻慵懒的光线都在这双眼睛前瘫软下来,光芒无法形容他的眼睛,那是刀,是电。
一切笙歌艳舞醉生繁华都在顷刻间碎裂,我狠狠意识到这是一个冰冷的修罗场。刺客冷锐的目光像把刀割开了我的心防,目光带出慑人的恐惧渗入每个细小的裂口。他的眼睛漠然扫过,手上握着剑,寻找那只待宰羔羊。
不知道是不是在那一瞬间,我的刀慢了。时间依旧像绵长的糖丝缓慢拉长,我的刀还未抵上他的剑锋,剑锋抵着的是女孩柔软的左肩。我看见女孩眼里的绝望,那种绝望一直蔓延到我的心底,她拼命刺出最后一刀,即使刀的速度在剑面前近乎静止。
我看着大片的血雾从她肩上溅出,女孩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她还有一口气,剑锋伤到了心脉,或许还有内脏。女孩的嘴角渗出血,她不再管眼前的夺命刺客,只是像孩子般蜷曲自己的身体,脸上的痛苦带着一点委屈,像个小孩子。
我最后做到的仅仅是将长剑抵偏半寸,那击没有刺破心脏,但洞穿了她的血肉,血这样流,是活不久了。
我心里盘结着女孩绝望的眼神,那绝望如同生了根一般疯长,缠绕掐进我的骨。我感到久违的悲伤,或许因为那女孩真的和我当年很像。
刺客没有理会濒死的女孩,他毫无停滞地冲向目标,顺手振开剑上的血。他敛起了方才的冷锐,眼神的漠然仿佛透自千年冰潭。刺客已经无需忌惮,侍女们惊叫着哭喊,客人们四处逃散,几个贴身带刀的女侍慌忙握刀犹豫是否上前,镖客低喝着碍事,一把将她们推倒在地。郭翎压下满眼惊慌,拔剑横在陈运来身前,镖客们组成人墙,最厉害的好手向刺客袭去,但刺客的眼神仿佛割开了重重人墙,能看到他影子的同类已经死亡,剩下的仅是一群羔羊。
人群在溃逃。
“快!快!”
“踩死人了!”
“失火了!南面…顶层烧起来了!”
“快提水!南面!快啊!”
我看到南面的一点火光映在他的剑身上,四捧血花伴着三个镖客应声而倒,他的剑一击毙命,游走在镖客间如鱼龙入海。刺客维持着残忍的漠然,他在找那只羔羊,他是捕食猎物的狼。
但他忘了,这里有两匹狼。
他的剑没入一个镖客小腹,垂死的镖客伸手狠狠抓住剑身不让他拨出,想为刺客背后的同伴争取一分时间,但他不知道静立在那里的同伴早被先前一剑震碎了心脉。
刺客既已计算妥当,便只冷静迅速地抽出剑,但那种程度的迅速,在我们眼中近乎是静止。
镖客身后的陈运来忽然大声叫好,这个男人方才腿骨虽在打颤,但全然好过他身边惊得跌倒在地的朱有聪。他们看不清刚才是怎样的一击,只见势如破竹的刺客猛然停步,在快要挑开陈运来心尖的距离下转过身,腰间的殷红渗出白衣。
刺客穿着件灰白的长袍,他终于抬起眼看了我,如电的眼睛锐利冷峻。
我收起短刀护住前方,刀尖的血一滴滴,没进逦迤的丹青丝毯。
他的血是红色的。
我微微叹息,事实上我失手了。我是杀手,只能在暗地里射出致命一击的杀手。我们的艺术并非战场上面对面的决斗,而是在黑暗中把握时机与步调。我并不畏惧正面交锋,但这个男人例外。
若早知对手是他,我是断然不会接下的。来了,多半是死。
刺客大大方方地正眼看着我,眼神如同一根根极寒的冰针扎在心上。我忽然想到霜玄原的雪,万里的茫茫白雪淡漠静谧,透着死亡的安详,但当日出的第一缕光线斜射在雪面上,万里皑皑白雪映出冲天冷锐刺目的雪光。
就像这个人的眼睛一样。
刺客的嘴角扬起不易察觉的弧度,他在笑。很少有人能在命悬一线的生死场上笑出来,我见过几个这样疯狂的同道,他们后来大都在任务中失了手,少有几个彻底发了狂,被九死盟暗中清理。
这样的狂人能活到现在,在我记忆中只有一人。
刺客忽地敛起笑容,正正地看了我一眼。我猛然感到他先前看人的眼神像是在看待一个活物从何处下刀,但这一刻他目光的锐利夹着肃然,瞳孔里映出的是个活生生的人。这鲜有的一丝表情,是对敌手的敬意与邀战。
我出刀,心中无声而笑。
剑锋在空气中裂出风痕,铁光在颈子的血管前游走,他没有留情之意,我唯有搏命之心。
我很久没有舞出这样迅捷的刀风,但他的剑长度与力量都在我之上,我手里的青瓷刀并非暗器,三尺的长度全然适于刀剑相搏。可刺客的那柄长剑竟有五尺,在他手中迅疾如风,轻盈如叶。
我猛然侧开肩,长剑轻描淡写地错过额头,挑开我束紧的长发,他神色不变,剑尖微妙地转过一个弧度。我的眼睛猛然瞪大,死亡的剑尖已经挑上脖颈下青色的动脉,血管的跳动在颤抖,心腔中的血在那一瞬间全都涌上来。
我凛然反手刺去,他的动作偏了。
直取咽喉的长剑削下几缕碎发,零碎的青丝飘进风里。挑断的束绳一圈圈松开,抖下一瀑长发。
我一直想剪掉碍事的长发,但洛惜鸣说黛青的颜色很美,于是我一直没有剪,直到最细碎的光影都能在上面流泻。满目黛青自刺客眼前披散下,远处的火光流淌在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