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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淳中做东,请父亲和侄子在外就餐。
暖黄的包厢里坐着祖孙三代,偶尔喝酒,时而吃菜,从容淡雅。蘸白待爷爷有了三分醉意,适时地给爷爷布菜,但筷子头的珍馐尚未落下,随即被爷爷挡住了。“你们都别管这件事了,我们就顺其自然一次。”对于这顿饭的来意,老爷子心如明镜。
蘸白不依,搬出德珍自己的意愿予以还击。
老爷子目光深沉,叹了口气,“德珍会答应的,她是个孝顺的孩子。”
“爷爷,您不能拿她的孝顺做要挟啊!”蘸白说。
老爷子淡淡地看了孙子一眼,“不光如此。她自有她的倔强,哪怕是为了证明她已经放下了过家的那个孩子,她都会答应重新考量自己的婚事。”
淳中深吸了一口气,“爸,你何苦逼她……”
“我是为了她好。”老爷子说得十分平静。
蘸白气得冷哼一声,“您哪里是为了她好,分明就是在害她。”
淳中当下清了清喉咙,瞪了侄子一眼。蘸白没把叔叔的提醒搁在心上,嘴里仍然哼哼唧唧的不服气着。
爷爷对孙子的强烈反抗熟视无睹,只是平静地对淳中说:“你这辈子一事无成,做过的唯一了不起的事,就是生了黎阑这样一个女儿,你知道吗?”
提起黎阑,淳中一下红了眼眶,面对父亲的指责,他只能默认。
就在刚刚,店家老板娘进门来打招呼,还笑着问怎么不见爷爷带孙女一起来,淳中这才想起这包厢曾经装载过他们一家人的喜乐欢欣,刚要自责,一杯酒推到了面前。
父亲替儿子倒酒,大概生平也遇不上几回吧。任何言语都不能形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心疾首,淳中苦涩地闷头灌下那杯浊酒。
这顿让人心情不好的酒饭之后,淳中与蘸白再也不提德珍的婚事,慧珠由此对老爷子更添了几分敬意,他老人家说一句话,顶过她编一百个故事。
一想到德珍今后的命运掌握在她手里了,慧珠欣愉地露出一笑。
野花总是知道蝴蝶的秘密(三)
四月啊,潮湿的空气抓不进手心,葬礼的冰寒还悄悄渗透在四肢百骸里,来不及被外头的喧嚣吵闹驱退,每每午夜梦回,死亡的阴影仍追随着生者的脚步来到那酣美的床榻,静静临视。
德珍醒来,忽然而至的孤独在胸口暴走。
外头的天还是半黑的,拢着外套出门,脚下只有青涩的声响紧追不舍,看着远处烟青色的天,她没有什么快乐不快乐,心,异常平和。
她梦见黎阑了。左耳里的那些呓语总叫她听不清楚,梦境消失前,她却清楚地听到黎阑笑着对她说:姐姐,我多想给你更多更多的爱,令你无坚不摧。
她刚想回应,却突然的醒了,睁开眼,却只有一室的黑暗。
巷子里的街灯散着老旧的光,似乎又坏掉了,她独自前行,漫无目的,这才知道了一个人走路是一件多么让人沮丧的事。
一直走到花园里小学,她已经发了一身汗,学校的围墙矮矮的,透过栅栏可以看到操场,她站在墙外,看着那熟悉的建筑。
紫薇花架边的秋千架上,似乎还残留着她们姐妹玩闹的身影,十多年过去,却是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地下的光景。她吸了吸鼻子,看着那沾着露水的秋千,眼眶酸酸的转了身,往来时的路走去。
为了证明她真的已经放下了些什么,她答应了爷爷去赴小婶婶主持的饭局。
慧珠虽未盛装,但也瞧得出是精心打扮了一番。德珍刚收到了英国寄来的行李,因而也穿得颇为正式。二人抵达咖啡厅,为时尚早,过了十多分钟,对方才匆匆赶来。
那是个长相温凉而英俊的年轻人,十分瞩目,谈吐亦得当,初见德珍,眼中显然有惊喜之色,但按捺地隐蔽,叫人不轻易察觉。慧珠知道德珍的身价,自然也不会随手拉拢年轻人来凑将敷衍,对面那年青人除去家世平庸之外,无论在任何方面都是拿得出手的,她为此而万分得意,仿佛已经预见了德珍身披嫁纱与这年青人走上红毯的画面。
不过,虽然她极想私下打听德珍对这年青人的评价,但他二人今天才初见面,作为媒人,她也不好在此久留,因而手机适时得响了起来,她也适时地告辞,把未知的事留给了两个年轻人去经营。
没了慧珠主持大局,德珍也未见怯场,那年轻人叫卢鸿鸣,是个长袖善舞的人,面相虽凉,嘴巴却不落人下风,口条十分周全紧密,叫人看不出任何破绽。
他努力和她谈论英国,问及德比郡的赛马具体举行的日期,湖区的天气,莎翁的戏剧,披头士的音乐,带有憨豆的童年记忆,甚至连詹姆士邦的手表型号也谈及了。
最后,德珍微笑着听他玩笑似的演绎他眼里的伦敦口音,她看他的眼神里有敬佩。
他显然做足了功课,有备而来。
“鸿鸣,我下午还有两节课,你能送我去学校吗?”她恰到好处的在一个节点觑了眼腕表,给自己制造一个台阶。
卢鸿鸣却之不恭,对这个请托欣然接受。
二人一路谈笑风生抵达了学校,德珍在门口就下了车,卢鸿鸣没有行车通行证,因而也不勉强绅士,下了车本打算送德珍一程,她却笑着说:“我不会迷路的。”
卢鸿鸣果然也是个灵俏的人,当即明白了她在婉拒,该做的都做了,他也觉得自己已尽了人事,剩余的且看天命。
道了别,德珍目送他上车,驶离。
此时的校园,四处充溢着朝气的新绿,两名女生将线衣扎在腰上竞走健身,高高的马尾一甩一甩的,与德珍迎面走来,不经多看了几眼。德珍仰着头看香樟树未能遮蔽的天,长久地凝视,直到眼睛酸痛,才收回长远的视线,带着一双迷离的眼往教室走去。
她不知道,就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一台进口车,后座的男人沉着地叮嘱司机——
慢点,再慢一点。
野花总是知道蝴蝶的秘密(四)
学校有一块巨大的休息坪,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湛蓝的天上飞舞着八九十只纸鸢,班上有个男孩子在课桌里塞了一只鹰形风筝,由于翅膀太大,不能整个藏住。德珍一边讲课,偶尔看他垂眸看那风筝时露出甜蜜的笑容,心里有一丝好笑。
大抵是天气太暖和,上到一半,课堂上已经睡倒了一片。班长建议大家漫谈好了,德珍心想那也好过让学生们睡觉,因而就答应了。
讲台下的人总是对她有好奇,她总是答得避重就轻,两堂课很快就结束了。
回去的路上,她意外地遇上了一个熟人。
回忆起那日“细”的周年派对上的所闻,德珍不禁嘴角勾笑。
甲女说:有一回科氏的少东家宴请四方,倒是个颇有绅士风度的青年俊才,仪态大方,潇洒自流,他的“党羽”中,各式各样的人也不少呢,但并不特别引人注目,真正引起满屋子女士好奇的,就是这位“细”的新主人了。当然,彼时他还不是。
乙女问:那怎么没听谁成了他的女友。
甲女答说:他只是看上去十分高贵罢了。
雨薇后来与德珍在办公室闲聊,提及此事,不经诡谲地一笑,讽道:“那女的,想必在姓仲的那里吃过闷亏吧。”
德珍不好评价,时光令她慢慢变成了一个具有许多小情趣的人,所以她总是对人笑。虽然她好奇“细”怎么会流入仲寅帛手中,但不见得她对他放绯闻也感兴趣。
然而,现场的女士们谈来谈去的还是他的粉色新闻,直到最后也没让德珍得到她所想知道的,因而也就适当的避开了。
没想到,今天竟然会在学校里和他遇见。
德珍站在人行步道上,弯腰看着轿车里握着方向盘的男人,外头的天气很暖和,他只穿着一件淡蓝色衬衫,打着领带,鼻梁上架着一副荧光蓝雷朋墨镜,那墨镜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轻佻,没有先前那次看起来沉稳。
他用了一种住同个小区的邻居口吻对她说:“上来吧,我送你。”
德珍直起腰来,前后回望,自己正处在香樟林道的中段,前后不是,令她找不到半点借口回避这个暖人的邀请。
他等了一会儿,见她迟疑,牵扯着安全带探过半个身子来,拉低墨镜,从墨镜上缘看了眼德珍,像是确认似的问道:“是德珍小姐吧?”
她当然不能说不是,午后的暖风拂面,她眯着眼,将头发勾到耳后别住,这才打起招呼:“下午好,仲先生。”继而伸手打开车后门,矮身坐了进去。
前座的男人不自觉握紧修长的手指,指关节由于用力泛着青白色。他忍耐了一下,扭转了方向盘,车身优雅轻灵地 车行道。
出了学校,德珍好笑地从后视镜中窥见男人的“快问我为什么来你学校”的表情,顽劣的心性被激发出来,狡黠地眨眨眼,“仲先生来我们学校放风筝麽?”
“我一个人。”
“一个人也可以啊,这种天气放风筝最适合了。”她配合似的伸了个懒腰,没半点大小姐的模样。
仲寅帛往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确定她是故意这样问,嘴角一抿,沉默须臾,支吾似的透露了一则秘辛:“我不会放风筝。”
“那你来学校所为何事?”让他吃了一记瘪,她善良地给他台阶下。
仲寅帛闻言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调整了一下坐姿,清了下喉咙,然后才漫不经心地说:“我父亲有意向贵校捐赠一万册图书。”
德珍恍悟似的点点头,原来是来做慈善事业的。
“你呢?”
“我来上课。”
“学什么?”
她摇摇头,眯着眼笑说:“不,我是老师。”
“教什么?”他的声线略显紧涩。
“西方艺术史。”
谈话的节点突然来到,德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