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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朕不解的是,”她瞳中深邃,直望进他双眼,“若你心念皇后安危,何不隐报不发?倘是邺齐朝中不曾接你伪报,国中又何至于起谣生乱?”
他眉间重陷。半晌才道:“臣早就说过。所做之事不过皆遵上意而已……”
“但他寝疾在卧,”她打断他。“无人能胁迫得了你,你到底有何为他掣肘之处,要事事都遵他意?”
于吴州时她曾问他,当时他道有苦难言。
可今日已非昔比,国乱既平,天下初定,他之苦她已知一半,还有什么是不能说地。
谢明远僵了一会儿,开口,慢慢道:“上曾有遗诏付大内总管王如海,诏曰一事,上薨而入陵之日,须中宫陪葬。”
英欢瞳中骤缩,人猛然一惊,诸思百虑之中未曾想到,竟然会是这样!
他嘴角漫上一抹苦涩笑意,抬头对上她的目光,低声道:“陛下可是满意了?”
她指尖阵阵发麻,定坐了半天,才晃过目光,开口时声音哑而不清:“……原来如此。”
这般绝计,便是千算万念,她又如何想得到!
……论狠辣无情,她到底不及他一分。
初夏夜里殿暖,心中却起嗖嗖冷风。
世间情之一字,在他掌中犹如谋子,任是何人何情,都能被他利用殆尽,抽丝不成反成茧,有情之人终被缚。
诏命中宫陪葬,他若身薨于外,尸骨抵京之日便是皇后绞颈之时,若是军中隐丧不发、将他密送回京,则英俪芹必死无疑,唯有在他尸骨未凉时便起大乱,才能使她率军相介,而唯有她领兵入关、侵他江山,才能保英俪芹一命。
他费尽心血,以此胁迫谢明远往报朝中、助她之策,要的便是这场乱。
……且绝不怕谢明远不受此制。
想他谢明远一生伴驾,当初却能因英俪芹一人而负君恩,实可见其情之深,若知中宫有危,又怎会视而不顾,势必会事事遵他上意、以解此危罢了。
英欢心底冰同血塑,一抖睫,抬眼盯住谢明远,“可是他并未薨亡,你为何仍往报回朝?”
谢明远脸上镀了层铁色,“苏院判有言,上此次固疾又作,弥而未薨,实是命由天定,将来如何非人力所能诊调。”
声音低沉,字字入耳皆叫她心发颤。
……是怕若不发报,护驾回京途中他会无兆而崩,到时中宫难逃陪葬之命,因而才伪作上薨之报,急促邺齐国乱,以免徒致大殇。
说到底,是他拿旁人之深情,来抵他对她之心。
她手心里满是密汗,莫论如何都未想到会是这般,之前打算要对谢明远说的话此刻都如日下碎冰,融而无形。
静了半晌,忽而轻嗤一声。
她看着谢明远,眸子里隐隐生戾。“……既如此,朕也不必多费口舌,千里长路行至此,唯差最后一步,你愿不愿再从朕令一回?”
他眉间仍然未展。不答却反问道:“陛下心中何意?”
英欢容色定然,声音凉漠,一字一句道:“朕要废了他的帝号。”
殿外猛然划过一道闪电,未过多时便起轰然雷声,夏雨骤降,倾天而落,豆大雨珠砸在殿角琉璃瓦上,响震心际。
谢明远人似被钉。眼里洞黑无光,怔然良久,都不发一辞。
她微一扬眉,催心一般地话语又自口中而出:“你方才也说,他命终何时但由天定,此时大事虽平,然若有万一,皇后仍是难逃陪葬一死。只有废了他地帝号,那诏命才能不作数,而你也不须再为此担心。”
他脸色阴黑。面有憔容,仍是不开口。
她冷冷一勾唇,又道:“他既是肯拿英皇后之命来逼你促乱横生,你又怎会不明他心中深意。朕心有何计你亦明白。然从一开始你便助朕之策,邰大军铁蹄入关,前后十数万之众而今正在邺齐国中,此功一半当属你。事已成此,你莫不是还想摆出一副忠国之象来?”谢明远眼里无光,盯着脚下,低声道:“敢问陛下想要臣如何?”
英欢见他松口,面色不由一缓。声音也跟着软了些,“先诏江平麾下将校入京、留军东面由龚明德代掌,而后以上醒疾愈为名,诏文武百僚入宫,摆宴乾阳殿。”
她眼中淡光微闪,停了停。又道:“到时你将京城外防撤去五成。以上诏命两军将校共宴为名,放城外方恺之部入宫。”
谢明远浑身发紧。蓦然抬头看向她,“陛下……”
英欢面上却无波澜,只轻描淡写道:“大宴之上莫论出何事,你只消冷眼旁看便是。只要你麾下戍京诸卫老实不动,朕允你,不伤邺齐朝臣一人。”
他身上微寒,眉头更紧,闭了嘴不言语。
燕平之周有于宏、林锋楠二部邰大军共九万人马,倘是调江平一部将校离军赴京,纵是京中有乱,亦无能近援之人;而东面所留之军又有龚明德之部相压,且不论无帅无将,便是有心起军,亦抵不过邰利甲之阵。
方恺风圣军将校入宫,其意为何,何须再道;到时只要他能率麾下邺齐之军倒戈,京中之势刹然可倾矣。
朱雄大军被英欢制于遥遥北境,京中如若大变,放眼邺齐国中,无人能在此时领兵逼京,以后纵使朱雄闻此逆天之变,也是为时已晚、回天乏术矣。
……好一出计谋,自中宛一路至此,她竟是没有一处不在为今日之势铺陈排垫的!
他胸口咚然跳了两下,咬咬牙,涩然道:“……倘是臣不肯率部倒戈,陛下又将如何?”
英欢丝毫不恼,仔细看了他片刻,扬了扬唇,轻声道:“那朕只得依先前所言,率军回师。”
他一抬头,脸上尽是不肯信的神色。
她朱唇红润如血染,悠然又道:“……只是出京之后,朕必号三军集师,与邺齐大军为战,纵是血沫横飞硝烟涂炭,也要势破燕平。”
他僵了一瞬,猛地一攥拳,正欲开口说话时,却被她抬手止住。
“到时邺齐国中狼烟四起,两军激战谁胜谁负虽难言,但……”她淡淡一笑,“军中都知,助朕率邰大军一路踏关入境、深进京周之人,是你谢明远。两军如若开战,你便是邺齐国中第一罪人……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他身上打了一个寒战,眸光微散,盯着她,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她挪动一下身子,好整以暇接道:“到时候,你于邰是敌军之将,擒之即杀,不在话下;你于邺齐是国之罪臣,助敌为乱,亦当重惩。”
殿外雨声越来越大,水落砸瓦之音裹着她话尾轻音一同闯入他耳中,嘈杂如马蹄纷踏。
他站着,待足下都已发麻,才慢慢动了动嘴唇。哑声低道:“臣应陛下之计。”
英欢眼底黯光弱动,秀眉轻平。
他闭了闭眼,停了半天,才僵然又道:“……臣当初因一己私情而负君恩,一罪九死亦不抵……然上却不念此咎。仍委臣以重任,臣纵是赴汤蹈火亦难报此恩德。如今臣又因皇后一命而助陛下之计,以至今日局面……虽有上意在先,然上未薨便行此举,亦是负恩……而今臣是进是退皆为罪,肯率部倒戈,非因臣惧乱臣之名,实是不忍见无辜者受无妄之灾。”
她微微晗首。勾了勾唇,脸上却是不置可否之情,看他道:“今日一言既定,断不可有悔。”
他点头,不再多言,行过礼后便朝殿外退去。
临推殿门之刹,她又忽然将他叫住。
“为了一个女人,”她慢声道,“值得否?”
他顿了顿,侧身抬眼。眉目逆光模糊,半晌才低了头,开口时声音微不可闻:“此言……陛下当去问皇上。”
她乍然怔住,看他出殿。脑中空了一片。
殿门开合之间雨丝被风吹入,微凉潮润,暴雨骤急之声转为淅沥碎音,将她一颗心溅得湿乎乎的。
良久,才垂眸。
为了她,值得否?
大历十四年五月七日,诏江平麾下将校入京,委军于副将田铭及龚明德代掌。
十一日。宫中言帝醒疾愈,诏文武重臣入宫觐见,摆宴乾阳殿,令两军诸将共赴。
是夜大宴甫开,不见帝幸,或有问者。皆为谢明远所安。
有顷。上至乾阳殿,军将集殿门。宣言策上废帝,上大骇,速止之,不听。
时朝中自中书以下三品文臣皆列于殿,军中有谢明远、江平等,闻言亦惊,未及有对,江平起而斥曰:“违负天地,今至于此!”
邰诸将自方恺以下皆露刃于庭,见江平谋御之,遽伤其于殿上,余等皆骇不能言。
谢明远见之,弃剑而叩,言愿奉上,其麾下诸校皆罗拜,呼万岁。
诸将遂拥宰相宋沐之等进,上见之欲却,未及对,列校有人按剑厉声谓宋沐之等曰:“我辈今日须得上为新主。”
宋沐之等相顾,计无从出,乃降阶列拜。
遂召文武百僚,令翰林承旨古钦出帝禅位制书,不从。方恺按剑迫之,仍不从。上嘉其忠,释之,曾参商出已备制书于袖中,有司引上就庭受拜,宣书于殿,上即帝位。
迁帝于西角偏宫,易其帝号曰平王,仍尊太后为皇太后。
十二日,废皇后为颍国夫人,赐宅宫外。诏告后宫诸院,有愿出者赏百金,不咎其节,余者皆入祈业寺为尼,自是宫中粉黛尽散。
十六日,上诏诸将曰:“……平王、太后,汝辈皆东面事之,不得惊犯;降臣皆汝比肩,不得侵凌;朝廷府库、士庶之家,不得侵掠。用令有重赏,违即孥戮汝。……”诸将皆载拜,遵上旨意。
夜里湿气重重,皇城内外铁甲层层,天幕闷扣,压抑非常。
嘉宁殿中烛火通亮,浴后花香随荡其间。
曾参商手捧一叠薄折,自外入殿,步履放轻,待看见英欢并未歇息,才快步走了过去,轻声道:“陛下。”
英欢微乏,抬睫瞧了她一眼,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