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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他们像土拨鼠一样在脚下打了洞,一有危险就钻进洞里藏起来。所以最好把地面也夯实、
灌上水泥,让他们打不成洞,但这样做太费工了。我还听说有些最精明的节度使手下有“长
杆队”这样的兵种,由可靠的基干士兵组成,手持坚硬的木杆,杆端有铁索,锁住雇佣兵的
脖子,用这种方式把雇佣兵推向阵前。只有在这种情况下,雇佣兵才会进入交战。长杆队的
士兵还必须非常机警,因为稍不小心,就会变成自己被锁上长杆,被雇佣兵推向敌阵。除了
不肯打仗,雇佣兵还很喜欢闹事:闹军饷、闹伙食、闹女人,等等。薛嵩率领着这支队伍刚
刚到了湘西,就被人闹了一次,打出了满头的青紫块,具体地说,是一些圆圆的大包,全是
中指的指节打出来的。被人敲了这么多的包,薛嵩会不会很疼,我不知道。因为我把自己视
为薛嵩,我很不喜欢这个情节。我还觉得让那些兵这样猖狂很不好。
薛嵩手下这伙雇佣兵从长安城跟薛嵩跋山涉水,到凤凰寨来。当时薛嵩骑在马上,手里
拿着一张上面发下来的地图,注明了他管辖的疆域。结果他发现这片疆域是一片荒凉的红土
山坡,至于凤凰寨的所在,竟是一个红土山包。总而言之,这是一片一文不值的荒地,犯不
上倾家荡产去买。那些雇佣兵见了这片山坡,鼓噪一声,就把薛嵩从马上拉了下来,拔掉他
的头盔,在他的头上大打凿栗。打完以后却都发起愣来,因为四方都是旷野──如前所述,
这些人擅长出卖,但现在竟不知把薛嵩出卖给谁。因为没有买主,他们又给薛嵩戴上了头
盔,把他扶上马去,听他的命令。薛嵩命令说:住下来,他们就住了下来,当然心里不是很
开心,因为要开河挖渠,栽种树木,还要在山凹里种田。那些二流子从来没做过如此辛苦的
工作,加之水土不服,到现在已经死了一半,还剩一半。我已经说过,让手下的雇佣兵死
掉,是让所有节度使头疼的难题,所以薛嵩的这种成绩让大家都羡慕。正因为有了这种成
绩,薛嵩不大受手下将士的尊重。假如没有这些成绩,也不可能受到他们的尊重。这样,这
个故事从灰色开始,现在又变成红色的了。
二
1
我在万寿寺里努力回忆,有关自己,所能想起的只是如下这些:我头上裹着绷带,在病
房里乐呵呵地躺着时,有个护士告诉我说,我骑了一辆自行车,被一辆面包车撞倒了,这辆
面包车在我头盖骨上撞了一个坑,使我昏迷不醒;我就乐呵呵地相信了。现在我才知道:这
是别人告诉我的事,我自己并不记得;而且我不能人家说什么就听什么,最起码得问问那开
车的为什么要撞我──所以,必须要自己有主见。有一段时间我怀疑自己是薛嵩,但眼前无
疑是二十世纪。此时我在万寿寺里,火红的阳光正把对面的屋影压低,投在我面前的窗户纸
上。我不该无缘无故来到这里,总得有个前因才对。
有关万寿寺,我的看法是:这地方不坏。院子古朴、宽敞,长满了我所喜欢的古树,院
子打扫得很干净,但有一股令人疑惑的臭味,刺鼻子、刺眼睛。房子上装着古老的窗棂,上
面糊着窗户纸,像这样的窗子,冬天恐怕难以防寒,但那是冬天的事情。眼下的问题是:这
是个什么地方,我到这里来干什么。虽然这是一座寺院,但没有僧人出现,我自己也不是和
尚。这一切都漫无头绪,唯一的头绪是我被一辆面包车撞了。还有一个问题是:那个开面包
车的人和我到底有何仇恨,要这样来害我……
据说,对方出了我的医药费,赔了我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还赔了一套新衣服,这件事就
算了结了。出院之前,我对大夫说,我好像还失掉了记忆。他笑了一笑,说道:适可而止
吧;然后毅然决然地给我开了半个月的病假条。这个大夫又白又胖,长着很长的鼻毛……我
对他说的话、做的事一点都不懂。但我还是觉得,他不信任我。可能他受了开车的什么好处
──想到了此处,我露出了微笑,觉得自己已经很奸诈了。
现在我猛然领悟,医生怀疑我之所以假称丧失记忆,是想让对方赔偿更多的东西。其实
我没有这样想。我不想对方赔偿什么,不过是想打听一下我该做什么,到哪里去。为了证明
我的诚意,我把病假条拿了出来,撕得粉碎。我想给自己倒点水喝,却发现暖瓶盛了一些污
浊的冷水。然后,我坐了下来,疑虑重重地看着那个暖瓶,终于想到,这里既有暖瓶,肯定
有地方能打到开水,于是起身拿了暖瓶出去,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那个小锅炉──取得了一
个小小的胜利,感到很快乐──所以,失掉记忆也不全然是坏事。总想着自己丧失了记忆,
才全然是坏事。
现在,在万寿寺里,我读到这样的故事:过去有一天,薛嵩到山坡上去担柴,回寨的道
路却不止一条。他的寨子是一片亚热带的林薮,盘踞在红土山坡上,如果从高空看去,这地
方像个大旋涡,一圈圈长着大青树、木菠萝、山梨树,这些树呈现出成熟的紫色;在竹丛之
间长满了仙人掌、霸王鞭、龙舌兰,这些林荫中的植物呈现出蓝色。在仙人掌之间长满了茅
草,在茅草下面是青色的苔藓,在苔藓下面是霉菌生长的所在。至于还有什么在霉菌下面生
长,它们是什么颜色,我就看不到了。在林带里,盘旋着可供大队人马通行的红土大路,上
面铺着米黄色的砂石。在大路两边,岔出无数单人行走的小路,这些小路跨沟越坎,穿进了
林荫。小路两面有猪崽子走的路,有时是一道印满了蹄印的泥沟,有时是灌木丛上的缺口。
在猪崽子走的路边,有蛇行的小道──在压弯的茅草上面蜿蜒的痕迹。在蛇行的小道边上,
有蚂蚁的小道──蚁道绕开了绵密的草根。在蚁道的两侧,理当还有更细微的小道,但不是
人眼可以看到的。薛嵩像一串活动的柴捆一样从大路上走过,越走近旋涡的中心,道路就越
窄,两边的林荫也越逼近。最后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道真正的壕沟,沟壁有卵石砌的护
坡。在壕沟对面,有一道真正的营栅,是一排无头树组成的,树干上长出了密密层层的嫩枝
条。壕沟正面是一道吊桥。这道吊桥是十六根梨树扎成的木排做成,由碗口粗的青藤吊着。
不幸的是它吊不起来,因为梨树在壕沟两端都生了根。这些树还结了一些梨,但都结在了桥
下面,不下到沟里就摘不到。
我也不记得这片亚热带的林薮。但这不是别人告诉我的事情。这是我自己告诉我的事
情。比之别样的事情,这件事更可相信,所以,我宁可相信以前有一个薛嵩担着柴捆从两面
生根的吊桥上走过,也不相信我骑在自行车上被汽车撞倒了──虽然我头上有个很大的伤
疤,但它也可以是被人打出来的──假如大夫受了打人凶手的好处,就会这样来骗我,帮他
开脱罪责。这样一想,我有觉得自己还不够奸诈。奸诈这件事,只要开了头,就不会有够。
薛嵩挑着柴捆从吊桥上走了过去,在大青树的环抱之下,眼前是个小小的圆形广场。在
阴暗的光线下,有座草棚,草棚下面,有个黑色大漆的案子,两端木架上放着薛嵩的铠甲、
弓箭、仪仗等等破烂发霉的东西。这里是薛嵩心中的圣地。广场的侧面有夯土而成的台子,
台上有木板房,这是薛嵩心目中的另一个圣地。这两个地方都是军队凝聚力的源泉,是凤凰
寨的中枢。
他把柴捆卸在木板房的屋檐下,拉开纸糊的拉门,走了进去,坐在木头地板上,解开拴
住龟头的竹篾,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来,就用手掌拍击起地板来了。假如我的故事如此开
始,那天下午薛嵩没有回到自己家里,而是走到寨心去了。需要说明的是,这座木板房住了
一个营妓。看到此处,我也恍然大悟:原来,薛嵩手下是一帮无赖。没有女人的地方,无赖
们怎么肯来呢。
薛嵩坐在寨中心的木板房子里,用手叩着地板,从屏风后面跑出一个女人来。她描眉画
目,头上有一个歪歪倒倒的发髻,身上穿着紫花的麻纱褂子,匆匆忙忙束着腰带,脚下踏着
木屐,跑到薛嵩面前匍匐在地,细声叫道:“大人。”她愿意给薛嵩用黄泥的小炉子烧一点
茶,但他拒绝了。她还愿意为薛嵩打扇,陪他坐一会儿,他也拒绝了。如前所述,薛嵩赤身
裸体,像个野蛮人──虽然他已经把龟头从竹篾条上解下来了。这种装束使他决定使事情简
单一些,所以他做了一个坚决的手势:左掌举平,掌心向下,朝前平伸着。这个女人平躺下
来,岔开两腿,两手平摊,躺成一个大字形。于是薛嵩膝行前进,进到那女人的两腿之间,
帮她除去脚上的木屐和袜子──她的脚因为总穿木屐,所以足趾变成了蟹爪形──并且解开
她的腰带,让她身体的前半面袒露出来。她的身体当然像粉雕玉琢一样的白。至于模样,可
能是这样:大腿有点过粗,腹部的皮有点松懈,乳头尖尖的,整个胸部是个W形,但也可能
不是这样。薛嵩憋住一口气,插了进去,这仿佛是打开了语言的禁忌。那个女人开始和他聊
起来:你怎么老不来呀?这么热的天,怎么还出来?等等。但薛嵩憋着气,一声都不吭。
这位妓女十分白皙:不但脸色白,连嘴唇都白。眉毛几近透明,只带有一点点淡黄色,
浑身上下到处可以见到蓝色的血管。只是这些血管全都很粗,全都曲张着,好像打着滚。她
好像笼罩在一团白雾里,显得比较年轻,实际上是个老太太。在凤凰寨的中心,一切都是绿
色的:首先,一切都笼罩在一片绿荫之下;其次,到处长满了绿色的青苔;就是呆在白色的
纸门后面,浓绿的光线还是透过了窗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