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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里迪执行了我的命令吧?操心把那些画儿和你的一大堆行李安放在运河街了?”
“是的,先生,里迪先生带着准确无误的指令到码头上等着,要知道他总是执行你的命令的,”刘易斯带着点儿讽刺的唿哨,壮着胆子说。
雷西先生怒目而视了。“里迪先生,”他说,“是按我的吩咐办事的,要是这就是你的意思的话;要不然他不可能被我雇用三十多年。”
刘易斯默不作声,他父亲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他。“你看起来长胖了,身体还好吧?好啦……好啦……罗伯特·于扎尔先生和他的女儿们今晚在这儿吃饭,对了,他们一定等着看法国最时兴的领圈、马甲呢。马尔维娜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是你的妹妹们告诉我的。”雷西先生捐着嘴轻声笑了笑,刘易斯心想。“我知道这是于扎尔家的长女!”这时一丝寒意透过了脊梁。
“至于这些画嘛,”雷西先生劲头逐渐上来了,继续说道,“你都看见了,我被这可恶的病痛折磨倒了,在医生们使我站起来之前,我只好躺在这里努力去想象在新画廊里你的珍宝是个什么样儿。我心爱的孩子,在这期间,不用说这些画经过我的检查、挂好以后才可以让别人看。里迪必须马上打开行李取出画儿;我们下个月搬进城后,要是上帝许可,雷西夫人要举行一次纽约有史以来最排场的晚会。好炫耀炫耀我儿子的收藏品,也许。……呃,对吧?……来庆祝他历史中又一个重要的事件。”
刘易斯听了,只是轻轻地,但又敬重地笑了笑。他的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现了特里希·肯特那张热切的脸庞。
“呃,好吧,我明天见她,”他想道,一离开父亲,他又重新振作了起来。
六
从箱子里取出来的画陈列在运河街住宅的一间屋子里,雷西先生巡视了一圈后伫立了许久,一言不发。
他只跟刘易斯一起驾车进城,断然拒绝了女儿们怯生生的暗示,以及雷西夫人默不作声却显而易见想陪他去的渴望。尽管痛风病好了,一旦他仍然身体虚弱,心情烦躁。一想到“违拗他”“概念的辩证法”,是思维的发展规律。基本规律是对立统一,雷西夫人便慌了神儿,见到他刚一皱眉头,就把女儿们统统撵开了。
当刘易斯跟着父亲一瘸一拐的步子往前走时,心中升起了希望。这些画虽然在桌椅上摆着,为了采光,歪歪斜斜地放在那儿很不雅观,但它们在这间光线昏暗的空房子里显露出一种新奇而诱人的美。啊!他做得多么正确——他父亲难免要承认这一点!
雷西先生在屋子中间停下来,依然默不作声,他那张动不动就竖眉瞪眼的面孔此刻却表现出一种平静而毫无表情的神色,刘易斯知道这是掩饰内心困惑的面罩。“呃,当然啦,是要花点时间的,”儿子想道,心里燃烧着年轻人的渴望。一
终于,雷西先生清了清嗓子,引起了一阵回声。可是嗓子眼儿发出的声音像他的面孔一样毫无表情,真奇怪,”他说,“早期大师们最好的摹本也与原作相去甚远,这些是原作吗?”他突然转身向刘易斯问道。
“嗯,”绝对是原作,先生!再说——”年轻人刚要补充说:“没有人愿意费神去临摹它们”——可又连忙控制住了自己。
“再说——?”
“我是说,我有能够找到的最胜任的顾问。”
“我也这样想;因为这是我准许你买画的特定条件。”
刘易斯觉得自己在缩小而父亲在扩张;不过他顺着那堵墙瞟了一眼,顿时,美把她那使人振奋的光辉照射在他身上。
雷西先生的眉头不祥地紧锁着,而他的面孔依然平和,捉摸不定。他又慢慢地瞟了他一眼。
“让我们,”他和气地说,“从拉斐尔说起吧。”显然,他不知道朝哪面走。
“噢,先生,当今一幅拉斐尔——我提醒过你是我的财力望尘莫及的。”
雷西先生的脸略微一沉。“不管怎么说,我本来希望……一件差一点的样本……”接着鼓足劲又说:“那就是萨索弗拉托了。”
刘易斯比较放心了;甚至贸然露出恭敬的微笑。“萨索弗拉托的画全部是次品,对吧?事实上,他不行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雷西先生一动不动地站着;两眼直愣愣地盯在距离最近的一幅画上。
“萨索弗拉托……不行了……?”
“是啊,先生,不行了。不是这种高级收藏的对象了。”
刘易斯发现他终于敲到点子上了。仿佛什么又大又不舒服的东西在雷西先生的嗓子眼里挣扎,他咳嗽了一声,简直可以说把萨索弗拉托唾弃了。
又是一阵停顿,然后,他甩拐杖指向一幅小画,上面是一个塌鼻子少妇。高高的前额,戴着镶嵌宝石的帽子,背景是精巧地交织在一起的拨个菜。“那,”他问道,“是你的卡洛·多尔奇吗?我看风格几乎一样;不过我觉得缺乏他特有的情调。”
“噢,可那不是卡洛·多尔奇,是一幅皮耶罗—德拉·弗兰西斯加①的作品,先生!”战战兢兢的刘易斯得意洋洋地脱口而出。
①弗兰西斯加(约1416—1492),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翁勃利亚画派画家。
他父亲目光严厉地面对着他。“你是说这是摹本?我也这样认为!”
“不,不,不是摹本,它是一位伟大画家的手笔……一位伟大得多……”
雷西先生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脸刷地一下红了。为了掩饰他必然的不悦,他装出一副更加圆滑的样子。“既然如此,”他说,“我想我愿意先看看差一点的画家。卡洛·多尔奇在哪儿!”
“没有卡洛·多尔奇,”刘易斯答道,嘴唇煞白。
年轻人后来记忆犹新的下一件事就是。父亲一屁股坐进扶手椅里,几乎和他一样脸色苍白,浑身哆嗦。他伫立在父亲面前,不知道站了多久。
“这回,”雷西先生结结巴巴地说,“这回我的痛风病又要犯了……”刘易斯恳求道:“哦,先生,让我们先悄悄地回乡下去,……以后再容我向你解释……说明我的情况”……老绅士愤怒地把手杖一挥,打断了他的恳求。
“以后解释?以后说明你的情况?我偏要你现在就在这里给我讲!”雷西先生嗓音嘶哑地接着说,仿佛身体真的痛苦难耐似的:“我听说上星期小约翰·于扎尔从罗马回来带了一幅拉斐尔。”
后来,刘易斯听到自己——仿佛用旁观者的冷冰冰的超然态度——一提出自己的论据,为那些理由进行辩护,他本来希望那些画替他申辩的,他一面破除老权威,一面提出新姓名。然而,单是那些名字就在雷西先生的喉咙里卡住了。他冒火的目光好像说:我花了一辈子的功夫来记洛斯帕尼奥莱托和朱利奥、一罗马诺这些名字的正确读音,还没来得及十拿九稳地随便而准确地对朋友说句:“这就是我的乔托·达,邦多,”)就不得不开始新的一套口技操练,实在糟糕透顶了。
但那仅仅是第一个打击,很快就被淹没在更加苦恼的洪流中了。因为一个人是可以学会怎么读乔托·达·邦多的,甚至很高兴学,如果那位朋友了解这个名字,崇拜它的权威的话。然而你的努力换回的却是茫然的凝视和戏谑的要求:“恐怕你得再说一遍”——要知道,在参观一图画廊(雷西画廊)的过程中,在每一幅画面前都会露出那茫然的眼神,重复那随便的要求;这种痛苦就太难以忍受了。毫不夸张地说,雷西先生也许觉得他的情况跟亚甲①的十分类似。
①亚甲:《圣经》人物:《撒母记上》第15章有这样的记载:扫罗打击亚玛力人……生擒了亚玛力王亚甲,用刀杀尽了亚玛力的众民。扫罗和百姓却恰惜亚甲,也爱惜上好的牛、羊、牛犊、羊羔,并一切美物,不肯灭绝,凡下残瘦弱的全都杀了。
“上帝!上帝!上帝!卡尔爬车①,你说另外这个家伙就是这样叫的?把他留在最后,因为它是收藏中的精华,是吗?卡尔爬车——嗯,依我看,要是坚持干他的本行,他兴许会干得更好一点。我想跟那些欧洲火车车厢有瓜葛吧,嗯?”盛怒之下,雷西先生的冷嘲热讽就不像平时那么微妙了。“你还说什么安吉利科②?他在金叶上搞那种挪亚方舟穿粉红铠甲的士兵?我可述着你的错了,孩子。不是安吉利科,是安吉利卡;安吉利卡·考夫曼是位女士。那该死的骗子把粗俗拙劣的涂鸦之作当成她的画硬塞给你,天哪,如果绳之以法,他应该四马分尸呢?听着,先生,如果他不吐出从你那里诈取的每一分钱,我就不是霍尔斯顿·雷西!便宜货……你说这东西是件便宜货?嗬,一枚干净的邮票也比它值钱!天哪——儿呀,你知不知道自己肩负的重要职零?”
①应为卡尔帕乔(1450—1525),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威尼斯画派叙事体画家,代表作为组画《圣徒乌尔苏拉传》。
②安吉利科(1400?—1465),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佛罗伦萨派画家,风格细腻。
“知道,先生,知道;只是因为——
“你本该写封信;至少征求一下我的意见……”
刘易斯怎敢说:“如果征求你的意见。你肯定不会同意我买这些画?”他只好嗑嗑巴巴地说:“我的确提到过这场趣味上的革命……新人辈出……你也许记得……”
“革命!新人!是谁这么说的?我特地向伦敦的商人举荐了你,上周收到了他们的一封来信,告诉我一幅圭多,雷尼的真迹今年夏天要上市”
“噢,商人——他们不懂!”
“商人……不懂?……除了你……还有谁懂?”雷西先生激烈地嘲弄道。
刘易斯尽管脸色煞白,仍在坚持。“我给你写信谈过我的朋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