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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许你,一个生生世世。”
我仿佛这么说,然后跌入一片无光的黑暗……
我想不起那人。
梦里如斯,醒也如斯……我渐渐成长,后来不再做那个梦……
……
我只还记得那句生生世世。
我是展昭。
我这一生,都在求着一个光明磊落。
他已经睡着了,在我与他中间的玉石桌上,他睡得很香甜。
他面前摆着一壶酒,面前还有半杯,荡漾着醉人蜜色波光。
二十年前,他一定要再喝上一壶,也不会这么快就睡去,但如今,他的发已经斑白。
我伸手,整理他的发。
他那双仿佛桃花一样笑意满盈的眼角,已经出现了细微的纹路。
“是笑纹。”
若告诉他,他一定这么说。
他从不服老,即使江湖后辈迭起,早已不是当年……
当年的他……
当年的我……
那年我二十二,他刚满十八!
我听职开封府,刚被皇上赏识,做了四品带刀护卫。
从我在一家川饭店吃插肉面开始,他就跟着我,一路跟到开封府门前。
我进了府,走到最高的一层楼上去,看他穿着一身白衣,在街上慢慢地走。
他背影挺拔,漆黑的发随风飘飞,手中捏着一把扇。
入夜,他盗了三宝。
我从来不知道天下真有会锦衣华服的贼。
他穿着早间的白衣,靠近看了,才发现衣裳全是上好的绫罗绸缎,他在房顶上自在飘动,仿佛等我,我却近不了他的身。
我追着他去了陷空岛。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跟我作对,他有钱,潇洒俊俏,一双桃花眼勾魂夺魄。
他的结拜兄长纷纷服从朝廷,他却把我关在岩洞中。
漆黑,机关重重。
他点亮一盏灯,在岩洞天顶露出笑容。
“臭猫,如今知道好歹了么?”
他笑得嚣张,飞扬跳脱,得意得一双眉毛高高挑起。
我用尽生平功力,跳上去,将他一把抓下。
灯灭了,我看不见他……
在认识他以前,我从不隐瞒什么。
我向往着的正义让我有信心正大光明。
我想将所有的事都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大众评判是非对错。我不喜欢黑暗,连夜晚,我都喜欢月光特别明亮的那一夜。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觉得黑暗也不错。
也是我第一次藏起东西。
他头上,有根镶了玉的发带,他总是戴着它,绑在头上,有风的时候随长发一同飞舞。
他落下来的时候,借着瞬间灯光,我拉下他的发带。
漆黑一片,我听见他叫头发散了,然后我将发带藏进怀中。
后来他找不到那根发带,就换了一根天青色的。
只有我知道,我藏起的,还有看见在街道上走着的他飘散长发时慢来一声的心跳。
越藏越多……
我藏了好多的东西,他都不知道。
他跟我见了皇上,他说要听职开封府,是夜,我们剿灭一帮在汴京横行已久的大盗。
对手既然横行无忌,自然有些功夫,他身手轻盈,但还是被劈向面门的一刀削落一束发。
将盗贼押送大牢之后,我悄悄地回去,拾起他的发,用丝绦束成一束,藏在枕套里。
他并不知道,也不在乎,他是那样一个开通明朗的人,又怎会去计较还会生长的发?
我藏了他喝过的女儿红的坛子。
小小的一个,里面是上好百年女儿红。
他小心翼翼的挖开封泥,叫一声好香,然后小口小口的喝,喝了一半,又塞一半在我怀抱。
我藏的,都是跟他有关的东西。
我喜欢看他爬上开封府的房顶,月光下,长发飘散,白影卓然……
锦毛鼠……
白玉堂……
他不在的时候,我会一个人坐着,看着他的一缕青丝——我不懂如何去求,就好象我从来不晓得要如何哭泣,我只会在一旁默默地看,看他阳光下的灿烂,月光下的悠然。
我有他的一束发,当我年华老去,我还想得起他微红飞扬的上挑的眼角,我有他喝过的酒坛子,再倒入女儿红,我还可以怀念似水的流年、那一双沾了酒液的菲薄双唇、他脸上染起的绯红……
年年……年年……
我不知他为何留在开封府,我以为他可以留一年,两年,但他不能永远地留下去,他是从骨子里豪气干云的侠客,他有他以为的正义,他急切,躁动,说一不二……但这一切都会有个尽头。
成家立业,好重的字……好重的字……
会有个女人代替我陪他月下同饮,到时他或许会告诉她,当年他有个兄弟,总是陪他上房顶赏月喝酒……
我,越来越感到恐惧。
他在我身边的日子越长,离那一天或者就越近。
他总喜欢走在我身前,他是急性子,总是忍不住要越过我,每次,我都伸出手去,又默默收回。
总觉得,他或者就此一去不回……无端恐惧,半夜也惊醒,他睡在对面,偶尔迷茫问候,我只说觉浅。
他回陷空岛探亲,我把藏着的他的东西摆出来,整整一床。
发带,头发,酒坛子,他扯断的衣带,沾了血的手巾,生病时药包上的方子……不够,太少……
我想要的,是他而不是这些东西!
闭眼……我觉得陷在无边黑暗的泥沼……
不敢看他,不敢与他说话,怕多说一句,多看一眼,会更舍不下放不开。
他茫茫然,不知我为何变得古怪,偶尔感觉他的目光投在我身上,纠结不解的疑问。
我开始失眠……
睡不着,每夜贪看他熟睡容颜,听他呼吸均匀,胸膛起伏不定。
心中苦得连舌头都僵硬……
我的念,都是贪婪自私的妄心,说不得,讲不得……
我是与他并肩的好兄弟,他是唯一能懂我的人——我如此渴望见人世的光明,我想看民众欣喜容颜,我想驱散的阴霾,委曲求全的做派,除了他,谁看得见我的隐忍我的抱负?
我因妄念而苦痛,这是我的报应,我断断不肯与他知晓……
直到那一天,我看见铜网阵中的他。
铜制的钩,在微光中闪烁冰冷锋芒,刺进他的皮肉,拉扯出猩红血迹。
那是我一生一次的疯狂……
看不得他流出的血,看不得他白衣染上片片惨然的红,看不得他闭紧的双眼,看不得……
我已想不到更多……
我只知,他若不在,我绝不独活于世——
“玉堂————”
一声吼,我初次只唤他的名,巨阙剑出,我杀倒一片……
“昭……”
他艰难地睁开眼看我。
“昭,我若死了……清明时候,记得带壶女儿红给我……”
只听他一声笑,朗朗乾坤,瞬时崩塌……
若没有了他,若没有了他……我的光明磊落谁来欣赏,我又要怎么去行我所向往的正义,谁懂我?谁知道我?
展昭——只有一个白玉堂。
展昭——只要一个白玉堂。
忽然四周人声寂静,我剑乱舞,鲜血四溅,满身……
我抱起他,走出冲霄楼去——
我不会让他独死,碧落黄泉,我要追他于奈何桥前。
他逃不开我,就算他行在我前面,我也会伸手拉住他——
“我许你……一个生生世世……”
记忆忽然清晰,骤然放大……我看见断了臂膀的自己,笑中落泪……我摸脸,竟摸到温热水液。
我终于知道哭,终于哭了出来,满头满脸的血,我抱着他哭泣如吼。
他若醒来……我不会再让他去向我所不知的地方……
……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
他醒来,第一个要求便是要我应承他,永远陪着他喝酒……
竟然,已经喝了整整半生岁月。
我的手指移上他的面颊,他柔软而温暖,睡得甜美。
他还是老样子,如今在开封府我与他都算得上是前辈,他却依然爱喝酒,爱闹爱笑,喜欢作弄新来的小捕快,灌醉别人也灌醉自己,然后笑着靠在我身上,迅速睡去。
他的眉心,始终没有生出褶皱——他不喜欢皱眉,总是朗朗地笑,露出洁白的牙。
月下他的唇,微微地弥散着红,我喜欢他的唇,菲薄却有力,一抿成线,却极刚强,二十年来,我吻过他许多次……
我绕过桌子,伸手将他拉起来,让他靠在我肩上。
他醒了,伸手揉揉眼睛,半眯着桃花眼看我。
“不喝了?”
“你都睡了,我还喝什么?”苦笑,手指插在他发中,细捻岁月留下的斑白颜色。
“呵……是啊……”
他笑。
“我知道你本不怎么喜欢喝酒,只是我要你陪,所以才跟我一起喝。”
他最近知道的东西越来越多,从他在我柜中发现他十八岁那年丢失的白玉发带开始,他就慢慢知道了我。
那个当年连他的名都不敢唤的我。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