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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她永远都不知道,他为接手这个“儿子”,失去了青梅竹马的妻子。宫中一道密旨,明黄绸缎包裹着三丈白绫,他的妻子临走前拉着他的手按上小腹,什么都没说,微笑着泪如雨下。他在紧闭的房门口足足跪了一夜,父亲找到他,带他去了祠堂。他的牺牲,在列祖列宗的希翼面前,原是微不足道。
紧接着,南北交锋,为安定军心,后宫新增百名佳丽,无一不是将帅臣工之女。彼时方知,空悬的后位,并不是为了她。
她一贯从容自持,程家更不会轻易放过觊觎数代的机会。但她却拒绝得不容转圜,她轻描淡写的说,那是她的夫君,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更不是可以用来算计的人。
何谓夫君?高元昊只是一个笑里藏刀且注定负她的男人。别人看不懂,他却能一眼看穿她掩藏在宽容后的落寞。他以为,她迟早会想通的。
耐心的等待,太子十岁那年,他等来她的第二个孩子。
宛如晴空霹雳。
为了避开后宫的莺燕烦扰,她回娘家养胎。她是父亲最顾怜的女儿,父亲的失望与不甘,一次次化作黯然长叹。
但他不同于父亲,他已经失去了那么多。他曾经羡慕他的妹妹敢于随心所欲的活着,爱憎分明。而他的生活却永远温温吞吞循规蹈矩,灵魂蜷缩在身体的角落,像一个旁观者,无聊的注视着躯壳渐渐老去。好不容易,他有了一件极度渴望的东西,她却不肯帮他。
人的欲念很可怕,哪怕埋下的是一颗小种子,一旦破土,就再也遏制不住。
一开始,他并没有打算杀掉那个孩子,他只想胁迫她。可他的妹妹却是名震武林的天义门右护法,电光石火间,绝情剑抵上他胸口,她说,哥,不要逼我。
不要逼我——好熟悉的话,十年前,又是谁逼得他家破人亡?
于是,一切就那么无可挽回的发生了。她毕竟有孕在身,更没想到家中暗藏凶险。他花重金雇来的杀手,终不负使命。
冰天雪地里,她身下滴落的血酷似红梅点点。
她流着和他体内一样的血。
他再也没有退路。
熊熊大火烧红了天幕,父亲一夜之间苍老了很多,狠狠一耳光打得他左耳失聪,从那以后,视他为陌路。可他知道,定局已成,任谁也改变不了。他将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领进梨香苑,男孩年岁与太子相仿,聪慧过人之处也毫不逊色。重归宁静的程府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如常。
他有时忍不住想,这大约就是冥冥中的注定。他膝下无子,也并不确定男孩的父亲是谁,当年与他有过几度交欢的秦淮歌妓在病故前将不足周岁的男孩托付给了他,他转交给江南别苑的下人代为抚育,从没多看一眼。心机萌动之初,他才记起男孩的存在,他暗中安排男孩寄住在世代交好的姚家——若兰的母亲当年幸蒙曦之解围才躲过选秀,故而一直对他兄妹俩心存感激,待其视同己出,对外守口如瓶。程府之外,除了他,没人知道“怀瑜”两字还意味着什么。
为避人耳目,男孩为曦之的衣冠柩扶灵乃至守孝期满,高元昊都不曾露面。此后,朝廷争斗宫闱倾轧日趋激烈,高元昊行事也愈发的如履薄冰,直到怀瑜十二岁状元及第,“父子”才得以在金銮殿上相见,龙颜大悦,不顾眼疾顽重亲题“晚雪”表赠,程家也因而荣宠备至。
眼见顺水推舟的圆满,他的心病却盘桓不去。
他的手下没寻到曦之的遗体——当日,已然奄奄一息的她在一名少年的帮助下杀出重围。他依稀记得少年是江湖名门之后,早年待哺于襁褓之时,双亲便在一场阴谋中命丧仇家毒手,拼死相护的幼儿被前去搭救的曦之收为义子,取名沉非,意寓淡却恩怨。作为太子的伴读,两人食宿皆在一处,交情甚好。倒是他,一直都小看了这个言语不多的少年。他以高额悬赏布下追杀令,却始终没有得到半点消息,于是,他侥幸的认为,沉非最多不过是好生安葬了义母,力单势薄的局外人,成不了气候。
又一个风平浪静的十年,当他几乎已经淡忘了这个少年时,却乍见一张与曦之神似的脸。刹那的惊惶,他强迫自己稳下心智。
他听见怀瑜唤她沉璧。
巧合吗?他在心底冷笑,他宁可错杀一万,也绝不违背天意——连老天都帮他不是吗?
他设计留下沉璧,想引沉非自投罗网,并伺机给她的饮食添加不易察觉的慢性毒药。
他派往神女峰的刺客,本意一箭双雕,除去沉璧之后,嫁祸段家。
可惜,两次计划都只实现了一半。
第三次,他的目标已不仅仅是沉璧,而是高元昊——他必须连根拔除威胁。
“我必须见沉非,在见到他之前,我不会轻易做任何决定。”
他被怀瑜骤然响起的话音惊醒,迅速调整好表情,不动声色。
“那有何难?只要我去宫外放出郡主贵体抱恙的消息,他自然会现身。”程竞阳停了停,装作漫不经心道:“但我不得不提醒你,沉非并不是非沉璧的亲哥哥,他与元帝并无血缘关系。”
又一记重磅炸弹。
怀瑜神色一凛:“他究竟是谁?沉璧为何一直敬他为兄长?”
“他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知道所有真相。而且,他很可能还掌握着对你不利的证据。狼子野心,其意昭然。至于沉璧,”程竞阳冷笑:“焉知她没有在暗中相助?此事性命攸关,须得好生设防。”
“多谢提醒,较之先发制人,我更乐于静观其变。”
多说无益,他自然会查个水落石出。
可是,璧儿,如果连你都不能相信,我还能相信谁?
他唇角渐扬,黑色的瞳仁却一派深沉,再也不复往昔澄澈。
民间的街头巷尾从不缺乏谈资,而来自宫城内的小道消息往往最受欢迎,草根阶层的劳作换来权贵们的奢华,除去羡慕,也不免对他们的生活怀有窥探之心。眼下,正沸沸扬扬的传言元帝与太子为了一个女人大动干戈,有人说是政见分歧,也有人说是争夺红颜,更有人绘声绘色的预言此女无福消受隆恩圣眷,因她自打进宫就卧床不起云云。
入夜,贤王府寂然无声,一个鬼魅般的黑影跃上屋脊,手腕翻转,一枚袖箭准确无误的穿过窗纸,袖箭尾端,绑着一只拳头大小的纸包。
屋子里半晌没有动静,黑影也并未像往常一样急着离去,仿佛有些犹豫。
暗处忽然响起一个淡然的声音:“风左使,久违了。”
中庭月色正清明,树影扶疏,遮住凉亭一角。
端坐于浓荫深处的男子悠然放下茶具,不慌不忙起身,双目炯炯的看定来人。
沉非面无表情:“阁下确定没认错人吗?”
“自然不会认错。”韩青墨摇了摇头:“我虽没见过风左使的真面目,但共事那么久,对你的身形姿态早已十分熟悉,甚至于方才投信的那一式折梅手,莫不与我师出同门。再者,巫峡之战你与慕容轩兵分两路,独身渡江却依然能轻易破解我设下的阵法,诛杀我十余名弟子,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言谈间,人已走出凉亭。素月银辉镀在深紫色的长发间,气韵如诗,清雅绝尘。
沉非落地无声,袍角拂过沾露花枝:“难怪门主常道凌右使乃深藏若虚之人,只可惜难为己所用。你今日是要找我翻旧账么?”
韩青墨微微一笑:“兵戎相见,胜负无常,真要翻旧账,倒不知谁该找谁。今日冒昧,不知能否邀请风左使品一壶清茶?”
说罢侧身敛袖,作势将沉非让进凉亭。
沉非也不推辞,上前坐了,见石桌上摆了几样下酒菜,杯中却是极淡的茶水,随口便道:“你平日都不饮酒吗?”
韩青墨不以为意:“茶酒对我而言并无区别,原打算陪你畅饮一番,但我久不知醉,万一连累你误事就不好了。”
外人听来极为寻常的一句话,沉非却深知内情,这也正是他此行目的之一,于是当即取出一卷册子和一只瓷瓶:“我请允昌长老帮忙找到了武林失传已久的轩辕内经,你每日照此修习吐纳,辅以游笑愁配制的药丸,有望痊愈。无论如何,沉璧欠你的,也就是我欠你的。”
“分明是两件事情,怎可混为一谈?与沉璧,若非我情愿,谁也逼不了我。与你,我且记下好意,但有机会,理当重谢!”韩青墨收下两样物事,顿了顿:“我却还想向你打听件事,青黎……她最近怎样?每次来信总是千篇一律的几句话,看不出好坏。”
“她拜了行川长老为师,每天课程排得很满,和其他弟子的关系也都不错……她很讨人喜欢……”沉非字斟句酌得有些艰难。
寥寥数语,韩青墨却听得很专注,过了好一会,似自言自语:“她一个女孩子,学什么易容。”
沉非默然片刻:“她在生死关头救过我,我会把她当成沉璧一样看待。”
韩青墨略略颔首,不再多问。他手里的茶盅捧了很久,却忘了喝,茶水晃了一点出来,湿了衣襟。
沉非再度开口:“实不相瞒,我这次除了替青黎送家书,另有要事相求。”
韩青墨这才回过神:“不要轻信外界传言,虽然目前还没有更好的办法能将沉璧带出宫,但我能担保她安然无恙。”他对沉璧的关切心知肚明,不待他开口便坦承直言:“而且,就现在来看……她大概并不愿意离开怀瑜。”
“我无意干涉她的去留,而是需要和她谈谈。”沉非顿了顿:“或许,有些事情,你也有兴趣知道。”
“韩某洗耳恭听。”
“你当初为了璧儿答应与游笑愁的交易,那十个人,你可清楚他们的来历?”
“他们大部分都是黑道杀手,受人钱财替人消灾。”
“那么,程竞阳呢?你可曾想过他为何出现在名单上?身为绝情剑的主人,你因他而未能及时复命,不仅身染沉疴,还落得黑白不分的境地,值得吗?”
“得失自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