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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朗 (紧紧靠在她身上,感激地)土地是温暖的。
地母 (安慰地,双目直视如同一个偶像)嘘!嘘!(叫他不要做声)睡觉吧。
勃朗 是,母亲,等我醒的时候?
地母 太阳又要出来了。
勃朗 出来审判活人与死人!(恐惧)我不要公平的审判。我要爱。
地母 止有爱。
勃朗 谢谢你,母亲。
人死了,地母向自己说:
“生孩子有什么用?有什么用,生出死亡来?”
她又说:
“春天总是回来了,带着生命!总是回来了!总是,总是,永远又来了!——又是春天
!——又是生命!——夏天、秋天、死亡,又是和平!(痛切的忧伤)可总是,总是,总又
是恋爱与怀胎与生产的痛苦——又是春天带着不能忍受的生命之杯(换了痛切的欢欣),带
着那光荣燃烧的生命的皇冠!”(她站着,像大地的偶像,眼睛凝视着莽莽乾坤。)
这才是女神。“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的洛神不过是个古装美女,世俗所供的观音不过
是古装美女赤了脚,半裸的高大肥硕的希腊石像不过是女运动家,金发的圣母不过是个俏奶
妈,当众喂了一千余年的奶。
再往下说,要牵入宗教论争的危险的漩涡了,和男女论争一样的激烈,但比较无味。还
是趁早打住。
女人纵有千般不是,女人的精神里面却有一点“地母”的根芽。可爱的女人实在是真可
爱。在某种范围内,可爱的人品与风韵是可以用人工培养出来的,世界各国不同样的淑女教
育全是以此为目标,虽然每每歪曲了原意,造成像《猫》这本书里的太太小姐,也还是可原
恕。
女人取悦于人的方法有许多种。单单看中她的身体的人,失去许多可珍贵的生活情趣。
以美好的身体取悦于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也是极普遍的妇女职业。为了谋生而
结婚的女人全可以归在这一项下。这也无庸讳言——有美的身体,以身体悦人;有美的思想
,以思想悦人;其实也没有多大分别。
有女同车
这是句句真言,没有经过一点剪裁与润色的,所以不能算小说。
电车这一头坐着两个洋装女子,大约是杂种人吧,不然就是葡萄牙人,像是洋行里的女
打字员。说话的这一个偏于胖,腰间束着三寸宽的黑漆皮带,皮带下面有圆圆的肚子,细眉
毛,肿眼泡,因为脸庞上半部比较突出,上下截然分为两部。她道:“所以我就一个礼
拜没同他说话。他说‘哈罗’。我也说‘哈罗’”。她冷冷地抬了抬眉毛,连带地把整个的
上半截脸往上托了一托。“你知道,我的脾气是倔强的。是我有理的时候,我总是倔强的。
”
电车那一头也有个女人说到“他”,可是她的他不是恋人而是儿子,因为这是个老板娘
模样的中年太太,梳个乌油油的髻,戴着时行的独粒头喷漆红耳环。听她说话的许是她的内
侄。她说一句,他点一点头,表示领会,她也点一点头,表示语气的加重。她道:“我要翻
翻行头,伊弗拨我翻。难我讲我铜钿弗拨伊用哉!格日子拉电车浪,我教伊买票,伊哪哼话
?‘侬拨我十块洋钿,我就搭侬买?’坏凋?”这里的“伊”,仿佛是个不成材的
丈夫,但是再听下去,原来是儿子。儿子终于做下了更荒唐的事,得罪了母亲:“伊爸爸一
定要伊跪下来,‘跪呀,跪呀!’伊定规弗肯:’我做啥要跪啊?’一个末讲:‘定规要侬
跪。跪呀!跪呀!’难后来,伊强弗过咧:‘好格,好格,我跪!’我说:‘我弗要伊跪。
我弗要伊跪呀!’后来旁边人讲:价大格人,跪下来,阿要难为情,难末喊伊送杯茶,讲一
声:‘姆妈勿要动气。’一杯茶送得来,我倒‘叭!’笑出来哉!”
电车上的女人使我悲怆。女人女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
永远永远。
爱
这是真的。
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
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
。对门住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
,轻轻的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
,各自走开了。
就这样就完了。
后来这女子被亲眷拐子卖到他乡外县去作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
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
,那年轻人。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
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
吗?”
更 衣 记
如果当初世代相传的衣服没有大批卖给收旧货的,一年一度六月里晒衣裳,该是一件辉
煌热闹的事罢。你在竹竿与竹竿之间走过,两边拦着绫罗绸缎的墙——那是埋在地底下的古
代宫室里发掘出来的甬道。你把额角贴在织金的花绣上。
太阳在这边的时候,将金线晒得滚烫,然而现在已经冷了。
从前的人吃力地过了一辈子,所作所为,渐渐蒙上了灰尘;子孙晾衣裳的时候又把灰尘
给抖了下来,在黄色的太阳里飞舞着。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
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
我们不大能够想象过去的世界,这么迂缓,安静,齐整——在满清三百年的统治下,女
人竟没有什么时装可言!一代又一代的人穿着同样的衣服而不觉得厌烦。开国的时候,因为
“男降女不降”,女子的服装还保留着显著的明代遗风。从十七世纪中叶直到十九世纪末,
流行着极度宽大的衫裤,有一种四平八稳的沉着气象。领圈很低,有等于无。穿在外面的是
“大袄”。在非正式的场合,宽了衣,便露出“中袄”。
“中袄”里面有紧窄合身的“小袄”,上床也不脱去,多半是妖媚的桃红或水红。三件
袄子之上又加着“云肩背心”,黑锻宽镶,盘着大云头。
削肩,细腰,平胸,薄而小的标准美女在这一层层衣衫的重压下失踪了。她的本身是不
存在的,不过是一个衣架子罢了。中国人不赞成太触目的女人。历史上记载的耸人听闻的美
德——譬如说,一只胳膊被陌生男子拉了一把,便将它砍掉——虽然博得普遍的赞叹,知识
阶级对之总隐隐地觉得有点遗憾,因为一个女人不该吸引过度的注意;任是铁铮铮的名字,
挂在千万人的嘴唇上,也在呼吸的水蒸气里生了锈。
女人要想出众一点,连这样堂而皇之的途径都有人反对,何况奇装异服,自然那更是伤
风败俗了。
出门时裤子上罩的裙子,其规律化更为彻底。通常都是黑色,逢着喜庆年节,太太穿红
的,姨太太穿粉红。寡妇系黑裙,可是丈夫过世多年之后,如有公婆在堂,她可以穿湖色或
雪青。裙上的细褶是女人的仪态最严格的试验。家教好的姑娘,莲步姗姗,百褶裙虽不至于
纹丝不动,也只限于最轻微的摇颤。不惯穿裙的小家碧玉走起路来便予人以惊风骇浪的印象
。更为苛刻的是新娘的红裙,裙腰垂下一条条半寸来宽的飘带,带端系着铃。行动时只许有
一点隐约的叮当,像远山上宝塔上的风铃。晚至一九二○年左右,比较潇洒自由的宽褶裙入
时了,这一类的裙子方才完全废除。
穿皮子,更是禁不起一些出入,便被目为暴发户。皮衣有一定的季节,分门别类,至为
详尽。十月里若是冷得出奇,穿三层皮是可以的,至于穿什么皮,那却要顾到季节而不曾顾
到天气了。初冬穿“小毛”,如青种羊,紫羔,珠羔;然后穿“中毛”,如银鼠,灰鼠,灰
脊,狐腿,甘肩,倭刀;隆冬穿“大毛”,——白狐,青狐,西狐,玄狐,紫貂。“有功名
”的人方能穿貂。中下等阶级的人以前比现在富裕得多,大都有一件金银嵌或羊皮袍子。
姑娘们的“昭君套”为阴森的冬月添上点色彩。根据历代的图画,昭君出塞所戴的风兜
是爱斯基摩氏的,简单大方,好莱坞明星仿制者颇多。中国十九世纪的“昭君套”却是颠狂
冶艳的,——一顶瓜皮帽,帽沿围上一圈皮,帽顶缀着极大的红绒球,脑后垂着两根粉红缎
带,带端缀着一对金印,动辄相击作声。
对于细节的过分的注意,为这一时期的服装的要点。现代西方的时装,不必要的点缀品
未尝不花样多端,但是都有个目的——把眼睛的蓝色发扬光大起来,补助不发达的胸部,使
人看上去高些或矮些,集中注意力在腰肢上,消灭臀部过度的曲线古中国衣衫上的点缀
品却是完全无意义的,若说它是纯粹装饰性质的罢,为什么连鞋底上也满布着繁缛的图案呢
?鞋的本身就很少在人前漏脸的机会,别说鞋底了。高底的边缘也充塞着密密的花纹。
袄子有“三镶三滚”,“五镶五滚”,“七镶七滚”之别,镶滚之外,下摆与大襟上还
闪烁着水银盘的梅花,菊花,袖上另钉着名唤“阑干”的丝质花边,宽约七寸,挖空镂出福
寿字样。
这里聚集了无数小小的有趣之点,这样不停地另生枝节,放恣,不讲理,在不相干的事
物上浪费了精力,正是中国闲阶级一贯的态度。惟有世上最清闲的国家里最闲的人,方才能
够领略到这些细节的妙处。制造一百种相仿而不犯重的图案,固然需要艺术与时间;欣赏它
,也同样地烦难。
古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