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绳一捆捆绑好,堆放在地上,其他地方如沙发旁、茶几底下、三角橱的边缝、花盆上头,也都搁着两三本书。那些书半开倒扣,似乎是主人看到一半随手放下,就再没拿起来过。放眼一望,真是密密麻麻,乱得不可开交。
在大厅正中,还搁着一台老式幻灯机,正对着幻灯机的书架上卷着一团白布,应该是做屏幕用的。屋子里唯一和书没关系的,是靠着窗边的一架无线电台,一根长长的天线伸出去,估计是和外头的天线相接。
“是不是很意外?”姬云浮问。
我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我以为像他这种收藏大家,屋里起码得摆上几件老瓷玉鼎才配得上身份,可这里除了书就只有书。
姬云浮哈哈大笑:“我的其他收藏,都搁别的地方了。这里是专门放书的。至于那个无线电,是因为我除了搞收藏以外,还是宝鸡市无线电爱好者协会的会员。我从不离开岐山,就靠它跟外面的朋友联络了。”
他让我们随便坐,然后拎起个热水瓶要给我们倒水,晃了晃,发现空了,一掀帘子走了出去。
我把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盗火》和《马克思传》这两本书从沙发上挪开,一屁股坐了下去。木户加奈却饶有兴趣地背着手在书架前浏览,不时抽出一本翻上两页。
“你也在找姬云浮?”我轻声问道。
“味经书院。”木户加奈手里继续翻着书,吐出四个字来,然后补充了一句,“对不起……”
果然不出所料,木户有三在日本一定留下了味经书院的相关记录。姬云浮是岐山最有名的书籍收藏家,木户加奈循着这条线摸到这里,必然会找他。这一点我们的思路不谋而合,但她比我抢先一步。
我问她这个姬云浮到底什么来头,木户加奈却摇摇头,说:“我与他刚刚接触,我对这个人知道的和你一样多。”我“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许桑,你是不是生我的气?”木户加奈转过身来凑近我,轻声轻气地问。她一副怯弱弱的样子,仿佛怕触怒到我。我不动声色:“我们在追查同一段祖辈的历史,本该坦诚相待才对。”木户加奈道:“这件事我本来可以解释,可对许桑造成的困扰却是无法弥补……”
我以为她又要鞠躬道歉,不料她的身体前倾,先是细长的头发撩到我的面孔,然后一对热唇印上了我的额头。在我没反应过来之前,她已似触电般飞快地脱离。我猝不及防傻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就算要表达歉意,也不必用这么亲热的手段吧……”我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木户加奈站得稍微远了点,满脸涨红,双手绞着衣角,双眼却勇敢地看过来,仿佛完成了一件艰巨的任务。此时的她,不再像是山口百惠,而是更接近小鹿纯子。
这时姬云浮已经回来了,手里拿着两个玻璃杯。他似乎没发现我们两个的异状,径直倒了两杯水给我们,然后坐到一张檀木书桌后。我们收敛了刚才一瞬间的尴尬,四道目光同时投向姬云浮。这个人一举一动,似乎都颇有深意,我和木户加奈都有这种感觉,与其说是我们找到他,倒不如说他一直在等我们出现。
果然,他十指交叠,垫住下巴,开口第一句就是:“我盼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您知道我们是谁?”我问。
姬云浮大笑:“能够和许一城、木户有三两位前辈的后代相遇,见证一段传奇,实乃我平生一大幸事。”
我们两个对视一眼,都能看到彼此心中的惊骇。他一口就说破了我们两个人的身份,他到底是谁?木户加奈开口道:“莫非您……也是当年佛头案的参与者?”说完她自己笑了,姬云浮看年纪不过四十出头,佛头案那会儿他还没出生呢。
姬云浮摇摇头道:“你们甭猜了,我跟你们五脉没有任何关系,我家长辈也没任何瓜葛,是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佛头这件事,纯属我的个人兴趣。”他走到书架旁,随手抽出一本书,从里面拿出一张剪报:“这是许一城佛头案事发以后,上海《大公报》的报道。”
我接过剪报,看到上面,内容和我了解的差不多,说许一城汉奸卖国盗窃文物云云。
姬云浮背起手来,在屋子里慢慢踱步:“我这个人身体不好,不大外出,所以就窝在家里,嗜书如命,喜欢搜集各类资料。一次偶尔的机会,让我接触到了佛头案的这篇报道,发觉里面疑点颇多。一来,许一城这个人在民国古董圈子声望很高,这么一个耆宿,何以自甘堕落?二来,我寻遍了民国当时各大报章甚至日本的资料,内容多是事后采访各界人士的反应,对案子本身却所提甚少,他们如何找到佛头,佛头是什么样子,均语焉不详。如此大案,细节却如此潦草,其中必有缘故。我就动了调查的心思……”
他一边说着,又走到另外一处书架旁,拈出一张透明胶片,把它搁到幻灯机里,将白屏拉下来。一开机,一张巨大的照片映现在白布上。我和木户加奈顿时都屏住了呼吸。
“其实一开始我只是随便查查,结果无意中发现了这个东西,才真正让我开始集中精力挖掘。”姬云浮道,拿着一根小讲棍指向屏幕。
屏幕上是一张照片。这是一张我们都很熟悉的照片,是木户有三在坍塌城墙前的合影。
姬云浮道:“这张照片两位肯定都不陌生,是在日本考古学报上登出来的,是木户先生在考察途中的照片。你们仔细看,在两个人身后有一条坍塌的城墙,仔细看城墙光影的角度,很奇怪,对不对?在木户先生身旁本该是阴影的部分,却透过来阳光,难道木户先生是个透明人?而且你们看,城砖的接缝处很不自然,像是拼起来的。”
“您的意思是……”木户加奈皱起眉头。
“我认为,这张照片是伪造的,至少是经过了处理。”姬云浮拍了拍手,“而且伪造地点,就在岐山的味经书院刊书处。”
我听到味经书院这四个字,心里一跳。似乎玉佛头在岐山的所有线索,都绕不开这个名字。我连忙问道:“有什么证据吗?”
姬云浮仔细摆弄了一下照片,又调了一下灯光。我们看到,放大后的照片右侧边框,有一些不规则的黑印,排列稀疏,头部尖锐,像是高速飞行的墨点在瞬间凝固。
我和木户看了半天,看不出什么名堂。
姬云浮道:“光是这么看,是看不出来什么的。”他又拿出另外一张胶片,这胶片上是一簇工笔风格的竹枝,颇为隽美。他将这两张胶片的边缘重叠在一起,重新放在聚光灯下,我们看到,那些黑印和那簇竹枝的竹叶尖端轮廓贴合得分毫不差。
“味经书院刊书处的印记,皆以竹林为标记。这张照片在冲洗拼接时,用的是刊书处的底版,所以也带了一点竹叶小尖,成为该照片是味经书院处理的最关键证据。”姬云浮道。
我暗暗佩服,这个发现说破了很简单,但能从黑印联想到书标,这需要极强的观察能力与联想力,还有大量的资料储备。我看了姬云浮一眼,越发觉得这男人深不可测。
“当我搞清楚这件事情以后,兴趣更大了。味经书院刊书处在1931年已经迁来岐山,所以这张照片肯定是在岐山处理的,我实在没想到,佛头案居然还能和我的家乡扯上关系,这真可以说是宿命的安排。”
“可是,味经书院不是个出版机构吗?”木户加奈不解。
“民国时期,照相技术与印刷息息相关。味经书院迁至岐山以后,除了搞出版以外,对摄影业务也有所涉猎。历代陕西主政者,都利用过这个技术,来为自己做政治宣传,像是陆建章、陈树藩、冯玉祥、刘镇华等等……”
姬云浮在书堆和书架之间来回徜徉,边走边说,说到关键之处,随手就能拿出一页文献或照片以资佐证。那些资料看似摆放得凌乱不堪,对他来说却是信手拈来,一切熟稔于胸。一会儿工夫,屋子里桌上地板上已经摆满了资料,放眼望去白花花的一片。木户听得非常认真,还拿出小本本来记录,倒显得我有些漫不经心。
姬云浮说:“当我发现这照片是伪造的以后,冒出来两个问题:一、这张照片的原版是什么;二、为什么要伪造。”
“我想我可以解答第一个问题。”我平静地回答。姬云浮闻言,双目精光暴射,走过来双手抓住我肩膀,急切问道:“说,快说!”我问他:“你知道付贵吗?”
姬云浮道:“哦?付贵,是那个逮捕许一城的探长吧?”他果然对佛头案有精深的了解,对里面的人名如数家珍。我把去天津寻访付贵的事情说了一遍,说从他手里得到一张原版照片,可惜已经被方震拿去检验,我只能口头简单描述一下。
原版与伪造版最大的差异,是少了一个许一城。姬云浮听完我的描述,松开手,闭起眼睛沉思片刻,突然睁开,拿起一支马克笔,在胶片上把所有不自然的地方勾勒出来,轮廓恰好是一个人形。他拿给我看,我点点头,许一城大概就是在这个位置。
姬云浮一拍大腿:“这样第二个问题我也搞明白了。”他快步走回到幻灯机前,指着那张照片道:“当你们看到木户有三这张单人照的时候,会想到什么?”
木户加奈“啊”地叫了一声,一脸兴奋:“是拍照者!”
姬云浮满意地点点头:“所有的公开资料里,许一城和木户有三的考察队只有他们两个人。我们看到木户有三的独照,自然就会联想到,拍照者是许一城——可是,真正的照片,却是他们两个的合影,这说明什么问题?这说明还有第三者存在!一个在所有记录里都找不到的第三者。”
我脑海里一下子就浮现出一个名字:郑虎!
这是我目前知道的唯一一个与考察有关的第三者。可是时间有点对不上,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