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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工-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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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比的美味。这美味着实太巨大了,鞠广大浑身通了电一般,酥酥的,美味顺着喉管一点点走入食道、肠胃、腹部,然而就在这时,就在美味走进鞠广大腹部时,一只手突然抓住鞠广大腹中的肠子,那只手抓住肠子不是抖,而是扭,转盘一样的疼顿时爬满了鞠广大的神经。鞠广大嗷的一声,两手赶紧捂住肚子。因为猝不及防,他的声音吓坏了身边的人。鞠福生立时从迷瞪中醒来,瞪大眼睛,三黄叔从灵棚旁跑过来,两人一起扶住鞠广大,不迭声地叫道:怎么啦,广大? 
  怎么啦,爸?鞠福生的声音有些发直,是劈了叉那种。鞠广大顾不上回答,只顾一个劲地在地上滚。他先是觉得肠子被人抓起,扭了个劲,不久,就觉得被人撒了汽油点了火,那种疼是揪心的疼,是活活被烧灼的疼,那种疼没有气的蒸腾没有水的拨离,是彻头彻尾的干疼。三黄叔和鞠福生见此情景,彻底惊呆了,三黄叔震惊片刻,立即认定是亡灵在作怪,他曾遇到过这种情况,大都是媳妇虐待婆婆,婆婆死后就叫媳妇肚子疼。鞠广大怎么会虐待老婆呢。认定是亡灵作怪,三黄叔赶紧站起,走到灵堂边,语气温和地说:金香,看在多年夫妻面子上,你不能折磨广大,广大哪里舍得你走啊。 
  同样内容的话重复三遍,只见鞠广大滚动的身子停歇下来,球一样缩成一团的身子舒展开来。仿佛经历了一场暴乱,灵棚前一片狼藉,冥纸烧成的烟灰被鞠广大滚得四处飘散,惊飞的鸟似的。见鞠广大不再滚了,三黄叔说,是金香不愿走,不舍离开你,没事儿,这回好啦,俺跟她说好啦。 
  鞠广大在儿子的搀扶下从地上爬起,劫后余生似的看着灵棚,看着灵棚前的供桌,看着曾经躺着一块大肉的地面,霜打树叶似的低下了头。 
  是在父亲坐起来之后,鞠福生才发现那块肉不见踪影的。最初,他不敢相信是父亲吃掉了它,他跪下来凑近供桌,借给母亲上香的机会四下偷偷寻找,当他怎么找也没能找到,他知道没错,一切都是真的,父亲偷吃了那块猪肉让母亲见了怪。这个事实被认定后,一种说不清楚是悲悯还是辛酸的情绪夜风一样袭击过来,鞠福生几乎不敢再看父亲。 
  夜静极了,一点声音都没有,蚊虫好像也疲倦了,它们停在灯泡边的木柱上,不再到处乱撞;夜籁好像受到刚才的惊吓,躲到远处;因为是凌晨两点,爱管闲事的狗也不再叫了,倒是风不知疲倦,不知困,一阵阵从后背吹来,从宅院四周的墙头吹来。八月的夜风,应该是清凉中带一丝潮气的,应该是携了苞米的清香又裹了艾蒿的苦味的,八月的夜风在歇马山庄,从来都是最柔和最酥软最神秘的,你不知道它从山南边来还是从海北边来,你不知道它从天空中来还是从地腹深处来,它想来,不请自到,它看上去是那么小心翼翼,它溜在庄稼的缝隙里,窜在院墙的根角里,它躲避着灾难也抚慰着灾难,它清点着时辰又推动着时辰,它追赶光明时稍纵即逝,它煽动黑暗时却从容不迫,这就是八月的夜风,这是八月的夜风吗?这是在鞠家宅院轻轻掠过的八月的夜风吗? 
  这一点,在外边做了十几年民工的鞠广大已经无法感知,在外边读了三年高中又做了半年民工的鞠福生也已模糊不清,清楚的,只有一辈子也没离开歇马山庄的三黄叔,他做管事儿的四十年,守过四十年的灵,四十年来,在八月的日子里死去的不下三十人,他太清楚这夜风的风骨和形状了。 
  后半夜,鞠福生反而觉得比前半夜好过。因为深知了偷吃供品的恶果,鞠福生敢于直面供桌上任何一盘菜和肉了,因为深知偷吃供品的恶果,   
  民 工(18)   
  鞠福生直面真实的菜和肉时能够进入一种想像了。它们好像再也不是那种可以直接吃掉的食物,那些食物正变成一缕烟雾在夜空飞舞,继而飞到母亲嘴里。母亲不饿,因为母亲在不停地吃。母亲一再不停地说你吃吧福生,你吃,于是鞠福生就把食物送到自己嘴里。鞠福生其实只把食物夹到另一只碗里,那碗已差不多被他夹满了,但他觉得是夹进自己嘴里,他不住地吞着口水,每一吞都那么有滋有味。他在吞咽的过程中似乎很快乐,是那种做学生时才有的快乐。那时他夜晚蹲火车站,就这么无边无际地遐想着,他跟在遐想的后边满世界飞翔……天快亮时,鞠福生竟有了一丝满意和知足,他点燃一沓纸,静静地朝火光看着,脸上溢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潮红。 
  七鞠广大从灵堂前醒来,天色已经大亮。鞠广大是被三黄叔叫醒的,那时候需要定下来找谁做棺材和买谁家的木料。既然可以不火化,就必须做个足尺的棺材。这个问题昨天夜里从刘大头家回来时鞠广大就想到了,后来被肚子疼冲了。鞠广大告诉三黄叔,木料家里有,是留给儿子说媳妇用的。攒那些木料时,鞠广大还想,用不上最好,用不上证明儿子已经在外了,儿子在外了就绝不会用你老子做什么箱呀柜呀的。现在,儿子倒是需要这些木料,可是总得先让老子,老子不能辛苦一辈子连个地下安身的地方都没有。木匠可是叫人为难,下河口能做木匠活的都出去了,整个歇马山庄细想起来也不会有谁。三黄叔一支烟吸到根,灭了,又点燃一支。在这个时候,鞠广大只有靠三黄叔想法子。好久,日头都急了,都从墙头东边升出来,三黄叔才说话。 
  “人倒是有一个。” 
  “谁?” 
  “郭长义。” 
  鞠广大被火苗点亮似的,“对呀,长义今年不是没出去吗?!” 
  说到这里,鞠广大忽然想起,自从进家,郭长义就没来过。他的老婆死了,无论如何,他是应该来帮忙来看看的。三黄叔把一支烟抽到根,灭了,对鞠广大说:“不能找他。” 
  “为什么?” 
  三黄叔脸上闪过一道阴影,但很快,他又驱逐了它。“没……没什么,他老婆病了,俺怕……” 
  郭长义是鞠广大的酒友,是下河口鞠广大最最信赖的人。和鞠广大一样,他也是一个没根没底却又格外要强的庄稼人,多年来,他暗地里支持着鞠广大供孩子念书,鞠广大从不知道。鞠福生落榜那年,从不串门的郭长义拎两瓶酒来到鞠家,炕头一坐,说,兄弟,我就服你的倔劲,不服输,你是条汉子。经他一说,压抑多年的鞠广大感动得泪流满面。他让老婆下灶做了一桌子菜,两人喝了整整一个下午。从那以后,每逢年节,他们都要凑在一起。可是,郭长义只到鞠广大家去过一次,后来的年节,鞠广大怎么往家叫郭长义就是不来。他说,俺不去。鞠广大说,为什么?郭长义苦笑着说,俺不想照镜子一样照见自个儿苦命,看你老婆那么懂事,俺受不了。郭长义女人是那种又馋又懒又会骂人的女人,在村里算是一个人物。了解到郭长义像自己一样倔犟,鞠广大便主动拎酒到郭长义家喝。他老婆不给做菜,他们就嚼着盐黄豆和炒花生米。他们在一起喝,并不说太多的话,儿子的事和老婆的事分别是他们的心病,他们不能互相揭疼,他们只有默默喝酒,似乎只要喝,彼此的体谅便全有了。去年秋天,郭长义的老婆夜里出门,一不小心掉进菜窖摔成瘫痪,郭长义在家伺候,再也出不去了,正月里在酒桌上,郭长义喝醉,愣是没忍住眼泪,说这日子可怎么过…… 
  鞠广大寻思片刻,说:“没关系,我亲自去找!” 
  “不,不。”这时,三黄叔的语气突然硬朗起来,好像生怕找了郭长义。“还是叫王二木匠出马吧,他岁数大,干不动活,就让他放放线,力气活大伙搓搓干。” 
  鞠广大不明白三黄叔为什么会这样,但他没有更多地阻拦。王木匠王二爷是三黄叔亲自赶车请来的,王二爷七十六岁,一窝木匠儿子都在外边做民工,只剩他和老伴儿留在家里。他腰板佝偻,手脚颤颤巍巍,见三黄叔亲自出马,还是答应下来。 
  有了做棺材的拉锯声、刨木声,白事才像白事的样子。这几年提倡殡葬改革,死人火化,在火葬场买现成骨灰盒,死了人的人家怎么张罗都冷冷清清;一改革又不让请吹鼓手,没有鼓乐声再没有拉锯声。真叫活着的人替死了的人难过,来到世间走一遭,说走,就这么悄没声息地走了,这算什么事呢。鞠广大还算有本事,他请来了木匠。当鞠家门前响起第一声锯木头的声音,整个大院都焕发了生机,帮忙人脚步的抬起落下,手势的伸出缩回,一下子全有了节奏。 
  新的一天,鞠广大家再次热闹起来。三黄叔给帮忙的人做了明确分工,女人针线活好的,到炕上做寿衣孝衣和孝帽;刀口好的又手头快的,到灶上忙厨;男人懂一点木匠路数的,给王二爷打下手;笨手笨脚的,就跑跑腿张罗点借盆借碗的事。三黄叔还为每一个行当选了头头,其实这   
  民 工(19)   
  些头头在日积月累的红白喜事中已经法定,他们是那些能干又有号召力的人,用山庄的话讲,手一分嘴一分。三黄叔将他们发掘出来,组成他每一次短短几天的领导核心,类似战场上的临时指挥部。三黄叔使用权力一点不比指挥官手软,哪一个环节漏了步,他要厉声厉色,“还能不能干!”他那口气,好像一旦罢免,可是不得了的事。于是,他的下属每过半小时,就找三黄叔汇报一次,“三黄叔,寿衣就剩上袖了”,“三黄叔,桌子已经借好了”,三黄叔有了临时的班子,就不再像昨天那么忙了,他只坐定在院子东侧的木椅上,手伸在衣兜里,将鞠广大的钱握在掌心。鞠广大的钱到了他手里,就变成了他的钱,项项支出都得找他,事情做到这个火候,三黄叔的心情,便如一叶扁舟飘在水中,轻盈又自在。 
  新的一天,鞠广大不比三黄叔那么轻松,但似乎也不像前一天那样沉重,肚子疼的事,刘大头老婆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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