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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又有些害怕,鞠广大担心又有什么万一。还好,口臭没有带出什么跟钱有关的事情。三黄叔说,得去拜拜村长刘大头,没看见他都没登门,准是上边又紧了,又要火化,怎么也不能让金香这么年轻的身子化成一股灰。
绊绊磕磕来到刘大头家门口,刘大头家已经关灯,五间屋子漆黑一片。鞠广大硬着头皮,在他的木板门上狠敲了两下。如果不是为了老婆,他说什么也不会半夜来敲刘大头的家门。刘大头的老婆曾经揭过他的伤疤,刘大头的老婆让他一个没有任何根底的庄稼人走进了妄想的歧途。应该承认,刘大头家就是鞠广大的伤疤。可是几年来,他从没断了走进他的伤疤里。每年开春,出民工之前,他都要拎两瓶二锅头两瓶罐头过来串串,山庄人喜欢正月串,他就是要躲过正月,他不愿让庄里人看见,他的伤疤多深多疼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走进他的伤疤里,还要满脸赔笑,还要装出无所谓的样子给刘大头点烟。他说村长,一年到头不在家,家里就全靠你照看了。其实大伙都到村长家串,都说让村长照看,村长就是长七十二双眼睛也照看不过来。可是你必须说,你说了,他可能不照看,但没说,可要真的照看你了。刚出民工那年,鞠广大不知道有这礼数,没去串,春上稻田放水,就愣是找种种理由不给开通通向鞠家那个水渠的闸。他要照看你,会在一夜之间出台无数政策,被他照看了,你长一千张嘴也说不出理。然而,你绝不要以为你笑了,你给村长点了烟,村长就领了情。刘大头这样的人,绝就绝在他的冷淡和生分里,他的眼睛,会一直瞅着电视,他的表情告诉你,他没看到你的笑,也没在乎你的烟,更没在乎你的酒。从他家走出,你恨不能扇自己耳光——凭什么这么贱你!可是扇一千次,到头来,你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去。在鞠广大看来,这世界上,没有天生的贱人,却有天生的老爷,他能在不动声色间就抖尽了威风,他能明目张胆往你伤口撒盐,还叫你笑。
今夜,为了老婆,鞠广大再一次走进自己的伤疤里。许是因为死了老婆的缘故,这一次刘大头与以往不同,他腆着肥胖的肚子下来开门时,冲鞠广大咧了咧嘴,他的老婆则拥着一个布单直给鞠广大让座。深夜里的来访他好像早有精神准备,不待鞠广大开口,刘大头就直奔主题:“是太年轻了,火化叫人心疼。可是俺没法子,上边一直就这么规定。”鞠广大没带烟,就只好哼出一声笑。鞠广大苦笑一下,眉宇间挤满了殷勤,“就知道这事给你添难,还得求你照看照看,俺金香也太苦命。”刘大头手搓着腋窝的灰卷,眼睛盯住一只乱飞的蚊子,慢条斯理道:“你这是让俺犯错误,广大!”鞠广大无语,只有蚊虫在他与刘大头之间叫着。许久,刘大头老婆说,“就帮帮吧,看广大多可怜,花那么多钱供孩子没供成,老婆又爬起来走了,多可怜。”伤疤上又一把盐撒下来,但鞠广大还是感激地看了看被单里的女人。又是好久,刘大头说,“中,你也不容易,留了尸骨,总归要暖暖心,明天俺上乡上打点打点,看能不能睁一眼闭一眼过关。”鞠广大赶紧点头,“谢谢村长,打点俺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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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得多少?”刘大头眼珠转了半天,“先出一千吧,俺担个人情。”
从刘大头屋子出来,从刘大头家的院子出来,鞠广大猛地一脚朝空中踢去,一只鞋子穿过夜空,流星似的落到远方的黑暗里,惊起全村的狗叫。
六午夜时分,三黄叔为鞠家一日里的繁忙画上了句号,拉下了帷幕。三黄叔朝大家喊:都回去睡吧,明早早点过来。三黄叔将帷幕暂时拉下了,自己却不得离开,掌管丧事的人,至少两天两夜不能睡觉。他需要陪伴主人度过难眠之夜,他需要指点迷津一样指点主人什么时候该做哪样,他懂得阴间的事情,他能沟通阴阳两界,他正因如此才获得整个山庄人的尊重,才即使不出民工,也可拥有能够打发日常支出的点滴收入。
院子里一片冥昧之气,纸香燃烧的烟雾一团一团升在半空。还在灯光下的时候,恍如柳絮一样,一簇一簇,当越过了灯光,便变成看不见摸不着的巨大黑暗了。院子里忙乱时,烟雾被人流搅动,不觉得多么浓重,人们离开,空气凝滞下来,烟雾就愈加地浓了、重了。宁静壮大了烟雾的气势,宁静凸现了冥昧的气势,有那么个瞬间,鞠福生感到浑身发冷,汗毛一阵阵战栗。
整个一晚,鞠福生都跪在母亲的灵前,给母亲烧香、烧纸、上酒、喂饭。做这一切,他好像置身在另一个世界,那世界跟童年生活紧密相连。
五六岁的时候,他和屯子里的伙伴们,常玩这样的游戏,将一些萝卜片当肉装在碎掉的半边碗里,用草秸当筷子往泥堆上夹。那泥堆可能是粪堆也可能是个土包,他们把它当成坟堆,边夹边说老祖宗你吃吧你吃了好保佑俺平安。他们不知道老祖宗是谁,反正大人们都这么说。然而,与童年不同的是,童年容易进入一种想像,在童年的想像里,那些萝卜片子经他们一夹就变成了一缕烟飞到祖宗的嘴里。而现在,鞠福生无法进入想像,那些大肉、木耳、粉条,怎么也无法变成一缕烟,它们太实在了,太真实了,它们油汪汪、肥光光、香喷喷,它们的香味是致命的,它们的香味一下子就钻进了鞠福生的肺腑,使他整个一晚都在与馋欲搏斗。
鞠福生的馋欲是由饥饿凿开的。馋欲一旦被饥饿凿开,便洪水猛兽般势不可挡。鞠福生先是感到胃里有只巨大的虫子在翻腾,一股股食水不停地冲上来。后来,给母亲夹肉的筷子就不灵敏了,就由往前伸变成往后缩了。如果说跪一晚上是一种刑罚,那么,面对喷香的大肉忍饥挨饿,对鞠福生便是比跪残酷一百倍的折磨。他一遍遍借烧纸的机会睨着在灯影里忙活的人们。他们就在他的身边,离他只有几步之遥,他们每个人都好像长了无数双眼睛,前后左右都能看到他。有一阵,鞠福生很狂躁,想打人的愿望比想吃东西的愿望还强烈。他想身边如果有一支枪,他会毫不犹豫地将身边的人打倒在地,他打倒他们,然后骑在他们背上大吃一顿。鞠福生已经好长时间不怎么注意眼前的供桌了,而是长时间地侧目大家。一个正在打桩的男人发现他东张西望,上前问他,是不是找三黄爷?他在心里狠狠骂道:去你妈的三黄爷,还三黄孙呢!后来,大约十二点左右,鞠福生的情绪得到缓解,因为棚子快搭完,忙活的人们离他越来越远,他只要动作快一点,完全有可能大功告成。于是他再次俯下身子,瞅准一块肥肉,等待时机的如期而至。时机终于来了,三黄爷发了话,三黄爷一句话就将人们从屋子里院子里轰了出去。这是鞠福生想都不敢想的大好时机,鞠福生在心里对三黄爷千恩万谢感激涕零。院子里寂静下来,灵棚四周再也没有人走动,鞠福生操起筷子,在心里大喊一声,妈,就原谅儿子一回,儿子太饿了。可是谁知,正在这时,鞠广大从外边回来了,鞠广大一进院子,直奔老婆灵堂,扑通一声跪到老婆灵前,有气无力地对老婆说:金香,你别害怕,村长去打点乡里了,俺砸锅卖铁,也不能叫你火化,你放心好啦。
鞠福生伸出的胳膊顿时僵在那里,一块黄淋淋的大肉骨碌碌掉到地上。
当宁静像黑暗一样无边地笼罩到鞠家宅院,鞠福生胃里的那只馋虫已经死了。父亲跪下后,再没有起来。父亲要和他一起守灵。鞠福生胃里那只馋虫死掉,便再也打不起精神,困倦仿佛灯前的小咬钻进他的神经,使他没多久浑身就软成一摊烂泥。
鞠广大累极了,乏极了,自从进院,他被三黄叔支来使去快成了一根转轴,红事白事都是一样,累的就是最亲近的人。这世界人与人越是亲近,越是欠着感情债,从正面看,似乎是水涨船高,可是倒过来看,就知道老天爷有多么计较,把什么都给你抵消了,你获得了最多的感情,你就得付出最大的代价。然而,在这个晚上,鞠广大一点都不知道,还有更大的代价在等着他。
鞠广大跪累之后,坐了下来。他把脚盘在腿上,到底是平辈人,不怕老婆怪他。他的一双脚板是赤裸的,从刘大头家出来向天空踢掉一只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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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鞋的命运也就昭然若揭了。一双脚板,其实是他走进伤疤的一次写照,就像儿子是他失败的一个写照一样。不过,此时此刻,鞠广大没有有意躲避儿子,如同虱子多了不怕咬,疼多了也就不怕疼一样,他从刘大头家回来再看鞠福生,反倒没了什么感觉。他盘腿坐在那儿,打开一沓沓邻居送来的冥纸,擦火点燃。他从进门还没来得及给老婆烧纸,他太应该给老婆烧烧纸了,纸就是钱,干了半年民工,太该挣点钱给老婆花了。
事情就是在这一时刻发生的。这一时刻,鞠广大看到了掉在地上的肥肉。其实,自从饥饿在他胃里爬过那道山岭,他就一直没有见到它,这一块掉在地上的肥肉,让鞠广大清清楚楚看到了饥饿的身影。也许,是发现它掉到地上,太可惜了,半年多来,他还没有吃过这么一块又饱又满的肉呢;也许,是它的样子太诱人了,肥的一面,黄焦焦地透着酱油的颜色,瘦的一面,则是一层黑油油的红,鞠广大没有丝毫犹豫,就从地上捡了起来,弹弹上边的泥土,一个顺劲,就扔进嘴里。
鞠福生一个晚上都想着这块肉,却因怕别人看见没能吃上,而鞠广大根本不怕别人看见,一块肉吃到嘴里时,近在咫尺的儿子和坐在灵棚那头的三黄叔却谁也没有看见。大肉在鞠广大嘴里瞬间融化,化成沁人肺腑的热流,化成了巨大无比的美味。这美味着实太巨大了,鞠广大浑身通了电一般,酥酥的,美味顺着喉管一点点走入食道、肠胃、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