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击往老婆身上扑,揭布单让他看时,提前挡在他的前边,并一遍一遍说,人死了不能复活,可得想开。一般情况下都是这样,人死了亲人从外边赶回来,见了面,便碰头撒野往上扑,好像也要跟着一块儿去死。鞠广大想扑,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扑不了,他做不了那样的动作,鞠广大不但没扑,还一开始就很安静。他安静地看着老婆的样子就像老婆在睡觉,用不多久就会醒来。鞠福生也很安静,但鞠福生的安静似乎和父亲不同,父亲的安静是不真实的,梦幻般的,是像睡梦那样可以醒来的。而鞠福生的安静,却是来自于恐惧,是被某种惊骇的力量慑住了,就像害怕打仗的人突然听到一声枪响。他一直躲在父亲后边,不敢真正面对母亲。
父与子与亲人见面的没有反应,反而形成一种力量,慑住了周围的人们。看,傻了,这爷儿俩傻啦,傻得都不会哭啦。院子里静极了,谁家的狗远远地叫了两声,成为此时院子里惟一的声音。这时,三黄叔说话了,三黄叔永远知道在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三黄叔说:昨个头晌还好好的,还有人看见她在园子里摘秋芸豆,谁知下晌三点半钟,吉运家的就呼呼带喘跑来找俺,说广大家的不行了,等俺跑过去,摁她的脉,都走挺远了。三黄叔的声音低沉、粗粝,是被车轱辘挤压了那种,但很清晰。三黄叔要诉说的事实,有许多都不是他眼看见的,但他没将这个权利转让别人。他说,春天你刚走,她就上了一股火,乡上下来宣传退耕还林,说城里的粮仓都满了,种粮不值钱,叫把所有山坡上的地垄都毁了,改栽银杏树。咱山庄人抗上,顶着就不栽,可是不行,乡里下来工作组,都分了任务数,每户五十棵。大伙忙活十几天,花钱买了苗,都栽上了,谁知自从栽上树,天就没下一滴雨,恁家的地在岗梁最尖上,枯得比谁家的都快,金香急得不行,天天往上挑水,有时一挑挑到半夜。
可是该死的银杏树就是不领情,一死就死了一多半,那阵俺在前街看到金香,锁子骨都翘出来了,听举胜家的说,自从树苗死了,金香就掉了魂一样,天天念叨头疼,头疼,叫她去治,她坚决不去。金香这女人太要强,她就这么把自个儿熬枯了,熬成一棵死树了……
鞠广大从一个梦幻的状态醒来,鞠广大醒了。他听清了三黄叔的话,他已经从三黄叔的描述中弄清了老婆的死因——一股火。许多病,就是从一股火上得的,癌症、高血压、糖尿病、脑溢血。关键是,他的老婆没有给他治疗的时间,治一治,肯定会好,治一治,就是不好,也还让人
民 工(14)
有个准备。男人在外面做民工的女人,极少有哪一个肯自个儿花钱治病。有一年,老婆子宫里长了东西,老流血,他年底回来,发现老婆瘦得不成样子,问怎么了,她说得了癌症了,领她上医院去查,是长了囊肿。手术醒后,她握着鞠广大的手,泪眼汪汪说,女人的病,就是要男人在家才治,女人不会自个儿金贵自个儿,只有男人金贵……这时,鞠广大看到了一双企盼的目光,那是老婆的目光,那目光没一会儿,就星星一样布满了山庄的天空。
山庄的天真的黑了,山庄的天真的布满了星星,是那种又大又亮的星星。山庄的天是被三黄叔讲黑的,山庄的天是为柳金香的死才黑的。天黑下来,院子里的灯却亮了。鞠广大的院子原来没有灯,是三黄叔指挥大伙给安上的。灯光下,鞠广大深深地抽搐了一下,他觉得一股暖流正如黑夜一样从天边漫上来,泛滥上来。鞠广大一时间有些欣喜,它们早该到来的,它们在他刚上东崖口时就该到来的,它们只有到来,才对得起老婆,才对得起三黄叔,对得起哭天嚎地的女人们。关键是,他的老婆死了,他太应该大哭一场了。可是,鞠广大终于没有哭出来,鞠广大胸中的暖流在走到胸腔时,水淤进沙漠似的,突然地就被分解了,当人群里再次爆出浩大的哭声,他只有抻着脖子干嚎两嗓子。
五院子里一直在忙。一些人在为亡灵搭棚子,不能让亡灵在露天里过夜。亡灵已经在露天里过了一夜了。那时主人没回来,不知道该借谁家的檩子——檩子是山庄里父母们为儿女结婚盖房备下的,借给亡灵先用,是要主人来求情才行。三黄叔早已把对象找好,专等鞠广大过个话。举胜子家的一再点头,说广大哥求俺是看得起俺,用就用吧。一些人在为亡灵做寿衣——寿衣本是昨天就该做好穿上的,可是主人不回来,大伙不知该给亡灵买什么样的布料,谁也不知鞠广大兜里到底有多少钱,万一没有钱,也要破费一把呢。其实三黄叔早把两种布料拿回家,专等鞠广大抬手一指。鞠广大一眼就区分了棉布和缎子的质地,当然是缎子才配老婆的腰身。一些人在为亡灵赶做十二个盘子八个碗的供品——供给亡灵的酒菜,必须等亡灵亲人回来,因为只有亲人亲自伺候,亡灵才能收到。鞠福生是这一仪式的主角,他跪在灵前,被女人指点着,一样样操作。忙在家外的,多是因家里有特殊情况不能出民工的男人们,比如母亲有病或老婆有病;忙在屋里的,多是四十左右没有孩丫累身的女人们。然而不管男人女人,他们常年在家,他们的日子孤单得不能再孤单,他们早盼着有点什么事让他们聚一聚,虽然天知道,他们一点也不希望死人,但死了人,终归有了理由,死了人,终归需要帮忙的。有一阵,鞠广大被哥长哥短地叫着,竟有些说不出的感动,鞠家宅院什么时候这么热闹过?他鞠广大什么时候这么重要过?人一落难,就赚来了人们的同情,人们在同情人的时候,一点都不怜惜感情,这一点鞠广大再清楚不过。可是,在那个鞠家宅院非同以往热闹的时候,鞠广大怎么也无法排除一个念头的纠缠。这个念头的生出跟哥长哥短地叫他的女人有关,是女人们对他的亲热,使这个念头一股气儿一样,在他的胃里吞下去又顶上来。夜九点整,鞠广大把三黄叔从灵棚边拽过来——进了家门以来,一直都是三黄叔拽鞠广大,鞠广大还是第一次主动拽三黄叔。鞠广大拽出三黄叔,鞠广大异常冷静,他眉骨端正郑重其事,好像一件与他命运倏忽相关的事情就要发生。
“三黄叔,我决定了。”鞠广大嘴唇干涩。
“什么决定了?”
“大操大办!”干涩的嘴唇发出了最强音。
“能行?”
“行!”鞠广大额头冒汗了,但说话的语气斩钉截铁。
三黄叔主持红白喜事四十多年,最是希望大操大办了,三黄叔一旦进入角色,花钱的事就忘了替主人着想,“好,就知道你广大不是小气人,怎么说还是在外嘛。”
九点三十分,鞠家的院子里又涌来一批帮忙的人,她们全是年轻女人,她们穿着短透的衣衫,从睡梦中刚醒来的样子,动作起来飘飘忽忽。她们不是被三黄叔叫醒的,三黄叔只是将大操大办的消息告诉正忙着的她们的婆婆,于是,一道无声命令就在门缝与门缝之间传开了。
说出那个在心头纠缠已久的念头,鞠广大心里已有了几分轻松。他在院子里找到在他肩上背了大半天的行李,将它带到后屋的里间。进家几个小时,鞠广大还是第一次走进他的屋子。这间屋子,他和老婆在这里一同生活了二十多年,在做民工这十几年里,只要夜晚歇息下来,家里的柜子、钟表、炕席,就走进他狗窝一样零乱的工棚。它们像夏日的柿子一样饱满,金秋的苹果一样鲜艳,它们摇摇晃晃摇动在他记忆的枝头,让他念着,馋着,却怎么都难以够到。现在,他走进了屋子,靠近了枝头,看到了现实的柜子、钟表、炕席,它们却再也不是夏日的柿子秋天
民 工(15)
的苹果,而是秋霜后一地的荒凉和荒芜。还要在这荒芜的地盘上舞动出点热闹热络的,是下河口的另外一些女人们。鞠广大拖着行李,穿过女人们,穿过正屋,推门进了里屋。因为一直没有吃饭,鞠广大关上屋门时,已经气喘吁吁。歇息片刻,他打开灯,顺行李踩破的洞口往里摸。
被子里很热,像烧着了一样。他摸了一层又一层,因为卷得紧,费了吃奶的力气,才摸到一只布袋。他打开卷筒一样的布袋,两张硬硬的票子碰到了他的指尖。他抽出来,亮到灯下看着,两张票子一对夫妻似的,贴着身,背靠背。这是鞠广大走时老婆给的零花钱,总共是三百五。老婆给的还多,他没要。这些钱也只是为防万一,如果不发生万一,他是坚决不会花掉的。如果不发生万一,他就用这钱给老婆买一件羽绒服。
民工们年底从外面回来,都把羽绒服当成送给老婆的礼物。可是到底发生了万一,他的儿子撞了警察,他为儿子补办了暂居证;他的老婆死了,又买了回家的路费;他的老婆死了,他要大操大办。二百块钱,办不了几桌,这个万一是需要拿出几年的积攒来对付的。这就叫祸不单行,你死了人你还要花钱。可是谁要你大操大办了吗?怎么都是埋人,对付对付把人埋了还有谁会不让吗?这么问来,鞠广大捏票子的手哆嗦了,抵住行李的膝盖也哆嗦了,刚才因释放了一个念头而通顺了的胸口顿时又顶上一股气儿,那情形就像两只此起彼伏的气球,一只压下去,另一只又蹿上来。鞠广大在与胸口那只气球的纠缠中,几经努力,最终还是打开了那只装满了他和老婆几年来所有血汗的老柜,取出仅有的五千块钱。
想好好地打发亡灵,仅仅有钱是不够的。从屋里出来,向三黄叔交钱的时候,三黄叔拽住鞠广大,把他引到门口黑影里。三黄叔神经兮兮凑近鞠广大耳边,口臭都飘过来了,话还没出口。鞠广大有些着急,又有些害怕,鞠广大担心又有什么万一。还好,口臭没有带出什么跟钱有关的事情。三黄叔说,得去拜拜村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