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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是和她睡在一起,他们就结婚了,就有一个温暖的家了。他和那女子,是经媒人介绍认识的,那一天媒人把那女子领到他家就走了,扔下他们俩。那是一个多好的机会呀!那时他才二十五岁。那时他和那女子之所以没睡成,是因为他一想抱那女子,那女子就提房子,说要是不答应盖新房就不让他动她。即使借钱,他也是有能力盖新房的,可是他就是不想在抱那女子之前给她他妈的说法,他就不知道他妈的这新房旧房和抱她有什么关系。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说,他一下子就火了,呜呜嗷嗷把她骂了出去。黑灯瞎火的把一个就要成为自己媳妇的女子骂了出去,从此就没人敢提媒了,没人提媒也不要紧,人们还说他神经病!没有人提媒,他也绝不因此而盖房子,栽树引凤,绝不!他就是这么倔!他其
狗皮袖筒(7)
实早就攒足了盖房子的钱!
不到二十分钟,身后小馆的门响了一下,吉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于是迈开步子朝家的方向走去。吉宽一路走着,没有回头。像来时一样,四周很静,连狗的叫声都没有,他们俩咯吱咯吱的踩雪声是这个夜晚惟一的声音。吉宽一直沉默着,不说一句话,他不说一句话,一直到推开风门,一直到拿草烧了炕,看弟弟吉久在炕上睡去。
如果不是热透了,有热气在身上流动,这个冰冷的炕是没法睡觉的。吉宽烧了炕被窝在前半夜也没热上来,是在后半夜;远方有鸡叫时,被子里才有了一点温度,那种潮乎乎的温度,吉宽才在潮乎乎的被窝里一点点迷糊过去。
不管是对于吉宽还是吉久,不管是对于这个叫着坎子的村庄还是歇马山庄,这都是一个重要的早上,关于这个早上应该发生的一切,吉宽在夜里想过一千遍了,想得他的头都有些疼了,所以,这个早上,当吉宽从睡梦中醒来,最先注意的,就是弟弟的被窝。
如吉宽想的一样,弟弟不在。弟弟的被已经叠得整整齐齐,如一块石板一样耸立在他的视线里。这时,吉宽慢腾腾从被窝爬起,下了地,吉宽的目光在屋子里搜索,开始是慢慢的,但一点点就由不得自己,眼神就疾速起来,似乎他不情愿验证什么又急着验证什么。他不放弃任何一个角落。他从东屋走到西屋,又从西屋走到外面。确实,弟弟走了,并且带走了母亲给他们缝的狗皮袖筒,并且带走了他放在他鞋窠儿里的三万块钱,那是他八年来的所有积蓄。
证实了这一点,吉宽压着石板一样的心嵌开一道缝,豁亮了一下:他的弟弟终于变了,是个男人了。
可是很快,那道缝又消失了,那石板再一次压了下来,因为门外,是漫山遍野的大雪,是呼天号地的北风。当吉宽看到那漫山遍野的大雪,听到那呼天号地的北风,他一扑扑到了炕上,就像晚上进家时那样。他扑到炕上,两手哔刺扑刺狠狠地捶打着炕席,嘴里大口大口吸着冷气。可是捶着捶着,他的手触到了一样东西,纸片一样的东西,很光滑,吉宽下意识地抬起头,向手指的方向看去,这一看,吉宽完全傻了,是钱。
原来,弟弟吉久并没拿走哥哥的钱,他把它放到了炕上。吉宽于是大骂起来:“混蛋王八蛋,你死去吧死去吧你——你以为你是男人——”吉宽疯了似的骂了一遍又一遍,边骂边把钱在炕上摔了又摔,仿佛那钱就是吉久,就是他的弟弟。
然而,这个早上,事情到此并没有结束,当吉宽骂够了摔够了,在屋子里渐渐地平静下来,他听见了宁木匠的声音。宁木匠像往常一样,发现他回来,从西院走了过来,可是这个早上,他走过来,说出的并不是“你回来啦”这么简单的话,而是“吉宽不好啦,出事啦,吉久杀人投案自首啦,赶紧给吉久送行李衣裳吧——”吉宽与吉久的见面,被安排在歇马镇的派出所里。在见面之前,吉宽作足了准备,要狠狠地扇吉久耳光,他太无能了,他简直辜负了他。可是见了面,做哥哥的却把耳光扇给了自己,因为弟弟手里捧着那个母亲缝给他们的狗皮袖筒,看到它,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吉久用铐住的双手,捧着狗皮袖筒,笑模样地站在靠墙的一角,看着哥哥。
吉久说:“哥,俺知道你的好意,俺知道。”这么说着,吉久眼圈就红了。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完蛋了你——”吉宽终于吼出来,这是他眼下最想告诉弟弟的话。
不知是因为哥哥声音太大,还是那句话里的内容震住了他,吉久刚刚洇出来的眼圈里的红迅速地褪了回去,随之而来的,是一脸的平静。他平静地看着哥哥,一字一顿地说:“哥,俺知道俺完蛋了,可是俺知足,俺知足了!”
“知足什么你?”吉宽还是吼。
吉久咧了咧嘴,把目光从哥哥脸上移开,移到门口。派出所门口,正有一缕阳光照进来,是雪后的阳光,一颤一颤的,映得铁门锃亮锃亮。吉久看着门口的阳光,将咧开的嘴角收拢,随后,把目光移回来,再次看定哥哥,说:“你不知道,俺昨天晚上回家,是想逃的,俺觉得俺太亏了,还不想死,可是……可是你帮了俺,你让俺知足了。”
听弟弟这么说,吉宽再也不说话了,木头一样呆在那里,他原来帮了弟弟倒忙,是他加快了弟弟的死期。
吉久说:“俺知足,不是你让俺弄了女人,俺其实什么都没弄,俺弄不成。俺知足,是你暖了俺的心,像妈一样……这些年,俺最想要的,就是像妈那样的温暖。”
泪已经涌在了吉宽眼角,但他狠命地咬住了嘴唇,把泪吸了进去。他把泪吸了进去,却把一只手伸了出来,伸到弟弟怀里的狗皮袖筒里,在狗皮袖筒的另一边,吉宽握住了弟弟被铐住了的手。
“你是个男人啦!”哥哥说。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 (1)
鞠广大的老婆柳金香在临死之前,让他的好友郭长义给占了。这让鞠广大怎么也难以把羞愤填平。鞠广大后娶的媳妇黑牡丹又让他给吓跑了。
在柳金香的灵魂前两个男人演出了一段恩恩怨怨的故事。凡看过孙惠芬《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的小说,一定会从此篇中又找到这人是情非故事的另一侧面。当然你肯定会从孙惠芬的笔下感慨一番的。
一葬礼一结束,村里帮忙的人们便从鞠家大院撤了回去。其实这时节鞠家并不是无忙可帮,临时垒起的灶台,临时拉起的电灯电线,临时搭起的灵棚,都还爹是爹来娘是娘地裸露在院子里。这些给各种物件归位的活路,即使有五六个人,也是需要干上小半天的。可是鞠广大为老婆送完葬的第二天,村里没有任何人主动走进鞠家大院,就连几天来忙得最投入的三黄叔也没有露面。收割的时节马上就到,季风坚硬的风骨在几天前就向大家报告了秋忙的消息。然而人们不再去鞠家帮忙的原因似乎与秋忙无关,是缘于歇马山庄人们长久以来的一种习惯。在他们的习惯里,无论红事白事,只要大操大办了,正日过后的第二天,主人家都要用从宴席上撤下来的混汤菜打点帮忙的人,以表示谢意。那些汤菜淋过多少人的嘴巴没人计较,还怪了,那些淋过多少人嘴巴的汤菜一经拼到一起,吃起来格外地有滋味。那滋味主要是依仗着油水,毕竟,庄户人家平常日子的油水是寡淡的。如此一来,一场操办下来,主人家送给帮忙人的混汤菜便不再是混汤菜,而是吃进嘴里吞进肚里的滋味,是乡里乡亲友情的滋味。那滋味当然不能平均分配,因为出力的多少并不一样,有的人头一天就来了,有的人第二天才来,有的人在付出了时间的同时,还付出了搭灵棚的檩子,垒锅灶的土坯、石头。所以给谁,不给谁,主人家心头都有一本往来账。这本账,装在主人心头,便是主人家生活中的一份隐私。为了不走进别人的隐私,操办过后,留下一副残局让主人家收拾也就理所当然。从外表看,似有些不近人情,内里,却体现了局外人对局内人的一份体谅与尊重。
其实,在这样的日子里,在鞠家,最狼藉、最不堪收拾的,不是院子,而是主人鞠广大的心情,是黑洞一样展现在鞠广大眼前的日子。他的老婆死了,他的老婆在他在城里干民工时得了脑溢血。死老婆就够不幸的,可是在这个不幸后面,还有一个更大的不幸,他的老婆在临死之前被人占了,被他最最信任的人占了。一觉醒来,当清醒这样一个事实,鞠广大痛心疾首地大哭了一场。其实这事实早就摆在了他的面前,昨天,当从举胜子家嘴里知道自己的老婆身子已经不干净了,他当时就想起了三黄叔支支吾吾偏不请郭长义来做木匠活的样子,他丝毫没去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他不怀疑,不是说他相信他的朋友是那样的人,那只是瞬间的直觉。直觉告诉他,在那样的日子里,在他鞠广大倒霉得吃块肥肉都腿肚子转筋的日子里,除了好事是假的,任何坏事都不可能是假的,就像有人告诉他老婆死了,老婆就真的死了一样。他相信了那样的事情,但当时,他被裹挟在一种气体里,一种力量里,他好像受到了一种力量的推动,是那种必须唱好这台戏的力量。他当着全村人的面,若无其事走进郭长义家,请出了这个让他戴了绿帽子的男人。他的做法,是怎样地自欺欺人啊!但事实证明他是对的,还是英明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将一场为老婆送葬的戏体面地唱下来,在后来与郭长义指挥大家往坟地走的那一刻,在晚宴上给郭长义敬酒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是个了不起的演员,他对自己的表演才能相当满意。
戏终归是戏。戏唱下来,曲终人散,残酷的现实就像电线木桩一样裸露出来。哭过一场之后,鞠广大在炕上静静地躺了一个上午。开始,他两眼直直地瞅着外面射进来的光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