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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荡着,想等上一辆车把我拉回纽约去。我等了一个多小时还不见有车,心里就不耐烦了,索性就靠着这两条腿沿着昏暗的公路走下去。雨势减弱,只是零零星星的毛毛细雨。我顺着公路走着,时不时地还疾步小跑,心里却想着要是能爬进一个狗窝该多好。距离伊丽莎白市大约十五英里远了。
走着走着,我突然觉得自己非常开心,竟放声大唱起来。歌声越唱越嘹亮,似乎要让她们知道我回来了。我当然不会唱着歌踏进那所房子……那样会吓死她们的。
唱歌使我觉得腹中空空。我在路边的小摊上买了一块赫尔希巧克力,它很好吃。看,你还不是太糟吧?我自言自语。你还没吃骨头和垃圾呢!临死前你还能吃到几个像样的菜。你在想什么……炖羊肉?你不能想什么美味佳肴……只能想骨头和垃圾。从现在起,你就过狗的日子。
当我坐在伊丽莎白市这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休息时,突然看见一辆大卡车飞驶而来,原来还是那个司机。我跳上车。他便启开话匣子,说引擎最容易出什么毛病,什么驱使它们运转,等等。“我们很快就到啦!”他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让人莫名其妙。
“到哪儿?”我问。
“当然是纽约啦……你以为是哪儿?”
“哦,纽约,嗨……你看我这记性!”
“喂,冒昧地问一句,你到纽约到底干什么呢?”
“与家人团聚。”
“离家很久了吗?”
“大约十年了吧?”我若有所思地把声调拖得很长。
“十年啦!真他妈的不短。你一直做什么,只是四处流浪吗?”
“对,只是四处流浪。”
“我想他们见到你会很高兴,我是说你的家人。”
“我觉得他们会的。”
“你好像口气不硬。”说着,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没错儿。哦,你明白怎么回事。”
“我想是的,”他答道,“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他们总要抽个时间回来看看自己的老巢。”
他说老巢,我压低嗓子说,确切地讲应该是狗窝,我更喜欢狗窝。巢是供鸡、鸽子以及下蛋的禽类用的,我不下蛋。骨头和垃圾,骨头和垃圾……我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以给我自己一种道德力量,使自己能像条负伤累累的落水狗一样爬回去。
分手时,我借了他五分钱,便钻进了地铁。我觉得自己精疲力竭,腹中空空,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在我眼中,旅客们都是死气沉沉的没有生气,就好像有人刚把他们从监狱或者济贫院里放出来。我外出逛世界,走得好远好远呀。十年来,我到处流浪,而现在我回来了。欢迎归来,回头浪子!欢迎归来!天哪,我听过多么美妙的故事,见过多少宏伟的城市啊!多么不可思议的冒险!从早到晚,一年的生活经历呀!家里人还会在那儿吗?
我蹑手蹑脚地走进通道,想找到一丝亮光。没有一点儿生活的迹象。嗨,她们从来不这么早回家。我要从门廊处上楼,说不定她们呆在房子后面呢。有时她们坐在大厅那边赫戈罗伯露的卧室里。厕所里的马桶昼夜不停地直往大厅滴水。
我轻轻推开门,走到楼梯的顶口,顶口给封住了。我轻轻地一步一步地向下走去。台阶的底部有一个门,我完全置身于黑暗中。
在台阶底部,我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她们在家呢!我高兴得要死,心情激动不已。我真想冲进去,趴在她们脚下,摇着自己的小尾巴,但这不是我计划中的行动方案。
我把耳朵贴在墙板上听了一会儿之后,便抓住球形门拉手,缓慢无声地转动着。门开了一英寸左右,里边的声音听得更清楚了。大的在讲话,那是赫戈罗伯露。她听起来很伤感,几乎歇斯底里,好像一直在喝酒,另一个人说话声音很低,是我迄今为止听到的最让人感到慰藉的声音,她似乎是在恳求那个大的。谈话还很奇怪地暂停下来,她们似乎拥抱在一起。我敢发誓,那个大的不时地咕哝一声,好像是在抚摸另一个人的皮肤。紧接着,她突然发出一声兴奋的却是一种复仇的嚎叫,她突然尖叫起来。
“那么,你的确还在爱着他?你对我撒谎!”
“不,不!我发誓我不爱他。你要相信我的话,我从不爱他。”
“简直是谎话!”
“我向你发誓……我发誓自己从没爱过他。他对我来说只是个孩子而已。”
接着便传来一阵刺耳的狂笑。随即又是一阵轻微的骚动,好像是在扭打,继而寂静无声,似乎是她们的嘴唇贴在一起了。再到后来,她们好像在互相脱衣服,床吱吱嘎嘎地响,说自家人的坏话,没错儿。她们赶走了我,好像我是个麻风病人,而现在,她们竟干起了男女之间的勾当。多亏我没在那个角落里用爪子捧着脑袋看。不然,我肯定会怒不可遏地狂吠,或许还要咬她们几口,而过后,她们可能就像对待一条脏兮兮的杂种狗一样,踢得我满地乱转。
我不想再听了,便轻轻关上门,摸黑坐在台阶上。我也不感到疲倦和饥饿了,现在十分地清醒,三小时内我就能步行到旧金山。
我必须去个什么地方!必须确定下来,否则,我会发疯。我知道自己绝对不是个孩子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想成为一个男子汉,因为我受到的伤害和打击太多了,但我绝对不是个孩子了!
紧接着,我的生理上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异。我开始月经来潮,身上每一个毛孔都涌出经血。
一旦男人月经来潮,几分钟就没事了。他不会留下任何麻烦事。
我四肢着地爬上楼梯,像进来时那样静悄悄地离开了那所房子。雨过天晴,繁星灿烂,微风拂面。路对面的路德教堂白天的颜色像小孩的粪便,而现在却呈现出暗淡的橘黄色,与沥青的黑色谐调地糅合在一起。对于未来,我心中仍然不踏实。我在一个街角站立片刻,来回打量着那条街道,好像是生平第一次才注意到它。
当你在某个地方历经千辛万苦,你就会觉得这街道就记录着你的苦难史,但是,你若观察一下,街道似乎对任何个人的痛苦都无动于衷。假如你失去了一个亲密的朋友后再乘着夜色走出家门,那么你眼前的这条街道看起来的确很漠然,没有一点儿人味。要是外界变得与里边一样,那就太难以忍受了。街道是个喘息或休息的地方……
我朝前走去,想确定下来去什么地方,但还是拍不了板。路边有一个装满骨头和垃圾的垃圾桶。有些人把旧鞋、破烂的拖鞋、帽子、吊袜带以及其他用坏了的东西扔在他们的住宅前。毫无疑问,倘若我开始夜间觅食,就那些丢弃的面包屑也足以使我活得很滋润了。
我敢肯定自己不再想什么狗窝里的生活了,反正我已不再觉得自己像条狗了……倒觉得像只公猫。猫是独立的,是无政府主义者,是天马行空的玩意儿。一到晚上,统治禽巢的可是猫呀。
又饥肠辘辘了。我漫步走向区政厅的灯火耀眼处,那儿的自助餐厅热闹非凡。我透过宽大的窗户向里张望,看是否能发现一张友善的面孔。我继续朝前走,经过一个又一个商店的橱窗,仔细观看里面陈设的鞋、男人服饰用品、烟丝等林林总总的东西。我又在地铁入口处站了半天,可怜巴巴地希望有人粗枝大叶地掉下一枚五分硬币。我望望那边的报刊摊,看有没有瞎子,企图再偷上几分钱。
不一会儿,我走上了哥伦比亚高地的陡坡。路过一座庄严肃穆的褐色砂石房子时,我记得在老早以前给父亲的一位顾客送交一包衣服时进过这个地方。我还记得自己站在后面那个宽大的房间里,凸肚窗朝着河流开着。那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下午晚些时候,那个房间简直就像一幅弗美尔的风景画,煞是好看。我只好帮助那位老人穿好衣服。他患有疝气,他穿着针织内衣,站在房间的中央,看上去真是淫荡之极。
陡坡下面是条街道,两侧布满了货栈和商店。富豪人家的露台像个空中花园,在这条沉闷的街道上方大约二三英尺的地方戛然而止,死气沉沉的窗户和阴森森的拱廊一直通到码头。走到这条街的顶头,我站在一堵墙前面撒尿。这时过来一个酒鬼站在我身边。他尿湿了全身,然后突然弯下腰开始呕吐。我离开时还能听到秽物溅到他鞋上的声音。
我顺着通往码头的很长的一级台阶跑着,却发现迎面站着一个身着制服、手操棍棒的家伙。他问我来干什么,还没等我回答,他便开始推搡我,还舞弄着手中的棍子。
我又攀上那段长长的台阶,坐在一条凳子上。我面对着一家老式旅馆,有位对我特亲热的老师就住在里面。最后一次见到她时,我带她出去吃饭,告别时我只好求她给我一枚五分硬币。她给了我……就一枚五分硬币……那副表情我到死都忘不了。我上学时,她对我寄予很高的希望,但那副表情明摆着告诉我她已完全改变了对我的看法。她或许会说:“你永远不会对付这个世界!”繁星闪烁,很明很亮。我在凳子上舒展着四肢,凝神注视着它们。我的一切失败现在都紧紧地凝固在我心里,这是一个名符其实的大意的胚胎。过去的一切此刻都似乎异常地遥远。我无所事事,只能在冥冥之中寻求快乐。我开始星际旅游……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我已冻得骨头发冷,便站起来疾步行走。我沉浸在疯狂的欲望之中,想再回到那个被赶出来的房子里去,也很想搞清楚她们是否还没有睡。
窗帘没有完全拉上,床前的烛光给前厅投下一抹宁静的亮光。我偷偷摸摸走近窗口,把耳朵贴上去。她们在唱那个大个子喜欢的一首俄罗斯歌曲,显然,这里一切都很欢快。
我踮起脚走出了通道,拐进了位于拐角上的爱情巷。这条巷很可能是在革命战争时期命名的,而现在它只不过是条布满车库和修理店的陋巷,垃圾桶像被吃掉的棋子儿,扔得到处都是。
我又顺原路返回河边,返回那条阴森恐怖的街道。在富人家悬空的露台下,这条街道蜿蜒曲折,像一条枯萎的尿道。这里太危险,谁也不敢在深更半夜行走。
四周连个魂儿都看不见。从货栈下面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