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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不由得怀着一腔温柔的怜爱吻他的女人。他起先只不过捧起她的一只手情不自禁地亲。那是一只多么纤小的手呀!像十几岁的少女的手。却又是一只多么粗糙的手呀!手心布满茧子。那是被弹棉花的弓子磨的。五个尖尖的手指尖儿,有三个缠着胶条,那是由于指甲两边儿的皮肤开裂了。他亲着她的手的时候,这男人就心疼得流下眼泪来了。他又亲她的额角,他的眼泪滴在她脸颊上。终于的,他忍不住双手捧着她的脸颊,用自己厚实的双唇严密地封闭住了他女人的嘴。女人一时喘不过气儿来,便醒了。女人睁开眼,懵懂似的仰视着他。明白他是在干什么后,推开他坐了起来。她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一条湿痕显现在她蒙了一层棉尘的脸颊上……
她说:“你真烦人!”
她男人无声地笑了,眼里还含着泪光呢!
女人却没发现这一点。
“你脱了我鞋干吗呀!”——女人一边穿鞋一边说:“我怎么这么没出息呢?怎么哪儿哪儿也没收拾就睡过去了呢……”
男人说:“没事儿的,一会儿我和你一块儿收拾。”
女人穿好鞋,站起来说:“别一会儿,现在就收拾吧!要不该误火车了……”
男人说:“今天,咱们……走不成了……”
说得吞吞吐吐。
女人这才将目光望向男人的脸,自己脸上的表情顿时起了变化。
“你哭过?……”
“没……没有……”——男人掩饰地将头扭向一旁。
“你明明哭过!咱们今晚怎么走不成了?你把买票的钱丢了是不是?你倒说话呀!……”
女人急了。
“没丢没丢!今天的票卖光了……”
“你骗我!”
女人的眼里也出现泪光了。三百多元钱对于他们是一笔大数。女人没法儿不急。
“没丢就是没丢嘛!哎,自打咱俩结婚,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呀?……”
男人赶紧掏出钱给女人看。
女人放心了。女人缓缓坐在床上。失望使这年轻的乡下女人一时发呆。
“有明天的票……可我没买。明天都初一了。春节主要过的就是三十儿和初一嘛。初二下午才到家……那……我考虑来考虑去,咱俩还不如不回去了……就在北京过春节吧!咱俩还没在北京过一次春节呀……”
女人忽然双手捂脸,嘤嘤地哭了。一年十二个月,天天弹棉花,盼就盼的回家过春节啊!这当女儿的女人太想她的爹娘了!这当母亲的女人太想她的女儿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但,她男人的话也有一定道理呀!
她除了哭泣,无话可说……
于是男人走到她跟前,将她的头连同她的上身搂在怀里,以哄孩子那一种语调说:“别哭,别哭哇!五年里,咱们不就是这一个春节没能及时赶回去吗?听话别哭!再哭我可不高兴了!……”
女人反而哭得更伤感了。
爱女人的男人,是她的泪水的“闸”。女人本能地依赖这一点。她有时候哭,也是想试试那“闸”对她的感应还灵敏不灵敏。而爱她的男人,此时的表现则尤其温柔。他抚慰她,亲吻她,替她擦眼泪……
女人不哭了以后,男人用半截铅笔在一页纸上写着什么。那看来是一项须认真对待,反复斟酌之事。他大口大口地吸着一支烟,一会儿写,一会儿划。终于“定稿”了,便抄清在另一页纸上。他将那页纸递给女人看。女人就也走到桌前,拿起铅笔划去几个姓名,添上几个姓名,更改一些姓名后的数字……
再以后,他们点了些钱,揣了那页纸,都顾不上换身衣服,双双赶往邮局。那时已经四点多了,他们怕邮局提前下班,很快地走。男人甚至还扯着女人的手跑了一段路。
邮局工作人员果然已在盘点业务了。但一听说他们是要往家乡寄钱。立刻予以理解。春节,使得中国人之间格外和气了。见他们取了一打汇款单,人家还告诉他们别急,仔细填,一定将他们的汇款单加进当天的业务里……
汇完了款,女人还想往家乡打长途电话。邮车已经开到小邮局的门口了。邮局工作人员已经往外拎邮包了。男人看了一眼收费电话,脸上显出为难的表情来。人家又说——打吧打吧,有多少话只管说,我们等。
很少被这么和气这么友好地理解过,那话使夫妻俩心里暖烘烘的。
十几分钟后才终于有人接电话。当然并不是他们的亲人,而是在村部值班的一个老头儿。一听到乡音,不是亲人也是亲人了。妻子双手抖抖地紧握电话,不停地尽说尽说,总之是解释回不了家乡的原因,让老头儿代问自己的父母及亲人们好的话罢了。说到女儿时,女人又流下泪来……
离开邮局,他们走得从容了。男人低着头,脸上显出怏怏不乐的样子。经女人再三问,男人才说:“打了十几元钱的电话,你光说你爸你妈和你自己了,也不替我问问我爸我妈的情况,也不替我给我爸我妈拜个年……”
女人大惭,一路赔不是。
一回到“家”里,夫妻俩就开始收拾。乡下人也保持着干干净净过春节的习惯啊!“家”是哪儿都收拾干净了,夫妻俩的脸,却快变成黑人的脸了。
她说:“无论如何也得洗个澡。”
他说:“对!咱们也享受一次,去桑拿!”
于是妻子接着水管子里的凉水绞了把毛巾,马马虎虎地擦了擦自己的脸,也替丈夫擦了擦脸,就赶紧和丈夫出门了……
在马路对面,在那片楼群间,有洗桑拿的地方。二十五元一位。女人一听价,犹豫了。男人连考虑都不考虑,把钱交了。女人向人家手指的门犹犹豫豫地走去时,男人跟随着。人家大声说:“嘿那男的,你跟去干吗?男的在二楼!”
他说:“我们两口子……”
人家说:“两口子也不行。”
他曾听别人讲,北京有让两口子一起洗桑拿的单间,叫什么“鸳鸯间”。他所以肯花五十元与他的女人来洗桑拿,正是为的此种享受啊!各洗各的,那还叫享受吗?那还值得花五十元吗?
“放心,你不必陪她,有人陪她。”
男人一听这话,眼睛瞪起来了。走到门前的女人,也不由退回了一步。
人家笑了,说“女部”正有一个女人在洗着,女人陪女人,你这男人瞪的什么眼睛呀!说如果不是除夕,才不会人这么少呢!
男人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一边往楼上迈,一边回头望他的女人。和自己的女人一起在北京洗一次桑拿,是他五年多的日子里常常梦想之事啊!唉,唉,他沮丧极了……
“多大年龄了?”
“二十六。”
“没结婚吧?”
“结了。”
“那……生过孩子吗?……”
“生过了……”
于是坐在高台上的一个肥胖的女人,眼盯着坐在对面矮椅上的年轻的乡下女人的身子,羡慕得啧啧连声。她被盯得不好意思,只有低垂头。肥胖的女人下了高台,坐到她身旁,自暴自弃地喃喃:“我这身子是没治了,喝凉水都长膘儿,再怎么蒸也没用。”见她低垂着头不吱声,以为她不愿理自己,悻悻地返回到高台上坐着,以女巫发咒似的语调又说:“别看你现在身子长得这么好看,过不了几年也准得发胖,兴许比我还胖哪!我有这方面的专门眼光!”她更不知说什么好了。而那肥胖的女人再次下了高台,连往碳热器上泼了几次水,热浪逼人。她觉得窒息,也敏感到对方其实开始嫌她,起身逃了出去……
男人比他的女人洗得还久。因为内心里暗觉二十五元花得亏,就一遍遍往头上用洗发液,往身上打皂。冲尽了就蒸;蒸出汗了又冲。总之他企图将亏了的事儿变成不亏甚而占便宜的事儿……
当他换上带去的一身崭新衣服走到外边时,他几乎不敢认自己的女人了——坐在长椅上望着自己的那个女人,真的是自己的妻子吗?她头发湿漉漉的,她脸儿红扑扑的,她整个人看去水灵灵的。她的眼睛好明亮,仿佛她连眼睛也用香皂洗过了;她的嘴唇那么鲜润,仿佛抹了唇膏似的;她换上的新衣服使她显得更秀气了;那一双半高跟的皮鞋穿在她脚上使他看着怦然心动……
在回“家”路上,男人向女人坦白:其实除夕的列车票最好买了,但他太希望能和她在北京过一次春节了!尽管他也是那么的想家乡,想父母,想女儿……
他问:“我是不是做得太不对了呢?”
她叹了口气,依偎着他,有心责备,又那么的不忍……
一回到“家”里,她就翻出新褥单,新被罩,新枕套,一一换上。于是他们在北京这个半合法半不合法的,寒酸简陋根本没个家样的“家”,竟也变得充满了家的温馨……
她那么做时,男人从旁看着,有几分舍不得地说:“不都是要带回家乡去的么?”
女人被问得害羞起来,微微一笑,瞟了他一眼悄声细语地说:“我这不为了咱们好好儿过个春节么?”
他们相互配合着炒了三四样菜。配合得像他们弹棉花时一样默契。男人想起过“中秋”时还剩下半瓶葡萄酒,找到了,放在桌上。女人就给他和自己各斟了一杯。
他们的“家”里没电灯。电业部门不许他们擅自拉电线。他们是一对儿在北京很安分守己的乡下夫妻,五年多的日子里一直以蜡烛照明。一只破箱盖上的蜡烛快燃尽了——男人想起了什么,伸手从房顶吊着的小篮子里取出了一个报纸包儿。打开来,是一对红烛。比较粗的一对红烛。他有次花五元钱买的为着这一天,他其实早就在预谋了。
女人说:“两支都点上吧。”
他就将两支红烛都并列着点上了。
在两支烛光的交相辉映之下,在喝了几口酒以后,女人的脸越发显得娇俏了。男人充满爱悦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