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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了件大事,我心里高兴。待姑夫弄明白,就怪姑姑是纵恿三定跟人打架。姑姑不服地说,他那是打架吗?三定这样的孩子,再纵恿也不会去打架的,是不是三定?三定清楚地记得,那顿饺子是他最爱吃的茄皮馅儿,香而不腻,松软而又筋道,是姑姑辛辛苦苦攒下的一夏天的茄皮子。
自那以后,李三定就再也不肯找别的孩子玩耍了,一心一意地跟姑姑呆在家里,挑竹棍儿,叠纸船,逮蚂蚱,喂小鸡……小鸡是一只老母鸡孵出来的,足有30多只,晚上关进鸡窝,早上再放出来。鸡门是一块木板,木板外面再挡块大石头,这石头李三定搬过,用尽全力石头动也不动,可就从吃过姑姑包的饺子以后,竟莫名地长了力气,两手一抓身子一起一下就搬起来了。从此,关鸡、放鸡喂鸡,李三定就都自个儿揽起来了,有时姑夫替他干了他还不高兴,好像侵犯了他一样。逢到这时候,姑姑总是又弄回原来的样子,要他再去干。姑夫就说姑姑,惯吧惯吧,孩子早晚要被你惯坏的。姑姑说,你懂什么,这是他的伴儿,外头的伴儿没了,家里的伴儿还不留给他啊。听姑姑这么说,姑夫再也没管过鸡的事了。李三定是真感激姑姑,句句话好像都说到了他的心坎儿上,这一群小鸡,开始还不觉得,总喂总喂的,真就成了他的伴儿一样,一会儿看不见,就要去找一找。但这伴儿跟外面的伴儿可不一样,外面的伴儿没人听他的,家里的伴儿却比他撒开的竹棍儿还听话,只要他啵啵啵地一叫,鸡们就立刻挤挤攘攘地涌到的他的脚下了;他佉佉佉地一赶,鸡们就乖乖地钻进鸡窝去了;他一声呼哨,鸡们就呼啦啦散开四处找食去了,他就如它们的统帅一样,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连姑姑、姑夫,也做不到他这份儿上呢。姑姑对姑夫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三定这孩子,天生和你我一样,是个巧人儿呢。
但鸡们很快地长大了,长大了就不那么听话了,原来的鸡窝也显得小了,姑姑便按了往年的习惯,只留下一只打鸣的公鸡,四五只下蛋的母鸡,其它的就都卖掉的卖掉,送人的送人了。姑姑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是和三定商量过的,三定也点过头的,但真的到它们离开的一天,他还是忍不住哭起来了。他想他倒没什么,那只母鸡怎么办?从小到大一天也没离开过,说走就走了,她受得了吗?可是他看那只母鸡,对长大了的小鸡早已没了过去那份耐心了,它独自懒洋洋地卧在麦秸里,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像是没一点感觉。回想他开始喂小鸡的时候,母鸡守护着小鸡们,充满敌意地不肯让他近前一步,才几天啊,就小鸡不是小鸡、母鸡不是母鸡的了。还有鸡们的变化,他本是它们的统帅,一直都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可在决定它们命运的时候,他却必须得听姑姑的了,必须得把它们拆得七零八落,有的说不定还要被杀,做了什么人桌上的酒菜……想着这一切他才不由地哭起来了,他其实是在哭世事的回不得头,哭命运的由不得自个儿呢!
八十八 鸡们离开之后,剩下的几只李三定也懒得照管他们了,每天守在姑姑身边,姑姑去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半步不肯离开。有时候,姑姑去厕所他也跟进厕所,姑姑钻被窝他也一定要钻姑姑的被窝,不答应他,他就没完没了地哭闹。他就像有意地在跟姑姑赌气:你把鸡弄走了,我不跟你跟谁呢?又像是一种担心:哪一天也会像拆散母鸡和小鸡一样忽然将他和姑姑拆散。那之前他可不是这样的,他就像忽然变成了个难缠的孩子,不讲道理,爱哭爱闹,甚至打滚撒泼都学会了。姑姑几次想伸手打他都没舍得,只说,怪事,这孩子怎么跟狗脸一样,说变就变了?孩子变了,那只老母鸡也火上浇油,有一天,它竟忽然伸长脖子,学起公鸡打鸣来了!姑姑对老母鸡可不客气,抡了烧火棍打得母鸡四处逃窜,可刚扔了烧火棍,母鸡那边就又叫起来了。这两件事让姑姑有了种不祥的预感,有一天便指使姑夫,将那老母鸡杀掉,拔了它的毛,吃了它的肉,喝了它的汤,让它再学不成公鸡叫了。可是母鸡太老了,它的肉一点不好吃,姑姑和李三定都没怎么吃,汤是喝了一些,但不知为什么刚喝下肚就哇哇地吐出来了。母鸡打鸣解决了,三定怎么办?姑姑无奈之际,不得不拿了笸箩,搬了蒲墩儿,到木工房里做起针线来了。木工房里有姑夫在,两个大人对一个孩子,事情总会好些吧?通常是,姑夫在屋子一头做他的木工,姑姑在另一头做她的针线,三定呢,他们就给他喜欢的墨斗,哗哗哗哗地走在他们之间。没想到这办法还真管用,三定竟变得老实了许多,只要一走进木工房,他就不声不响地玩儿自个儿的,再不没来由地哭闹了。但有一样,姑姑或姑夫不能离开木工房,离开了他的嘴就噘起来了,因为划线的目标没有了啊。姑姑和姑夫便迁就他,尽量地不出去,只要三定高兴,就是屎尿憋在肚子里他们也认了。眼见得,三定划在他们之间的线是愈来愈密集了,有一回姑姑就看了姑夫说,这下可把你缠结实了,想跑都跑不了了。姑夫说,我往哪儿跑啊。姑姑说,往你想跑的地方呗。姑夫说,除了这个家,没有我想跑的地方。姑姑说,没有就好。姑夫忽然反守为攻地说,这下也把你缠结实了,你想跑也跑不了了。姑姑说,我往哪儿跑啊?姑夫说,往你想跑的地方呗。姑姑说,就是你跑了我也不会跑的,死也不会跑的。姑夫说,我跑了你该追我才对啊。姑姑说,不追,追了三定怎么办?是吧三定?三定看看姑姑,又看看姑夫,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便不理他们,依然忙着划他的线。他们哪里知道,这时候的三定其实是最安心的了,他们对他来说就是天上的太阳和月亮,而他则是天上的星星,他们各做各的事,却永远地在天上,永远地不变化。他一定是觉得,鸡可以变,外面的孩子们可以变,姑姑和姑夫却是不会变的,他们变了,就好比太阳和月亮变了,太阳和月亮能变到哪去呢?
可是,就在那一年,也就是他六岁那一年吧,太阳和月亮还真有了变化,就像鸡们的离开不可阻挡一样,这变化也一样地不可阻挡了。
那是个深秋的夜晚,人们的单衣还没舍得脱下,但棉衣已经备好了,只等了哪天西北风刮起来,地里的叶子被霜打了,绿色一下子变成了黑色,才肯穿上棉衣,承认冬天的到来。季节的变化人们是有准备的,姑姑的变化却是任何人都没想到!
那天晚上,姑姑破例早早地就睡了,睡之前三定还缠了她挑竹棍儿玩儿,但只玩儿了一盘,姑姑就说头痛,再不肯陪他玩儿了。三定在地上挑竹棍儿,姑姑就在炕上睡觉,姑夫也不知哪里去了,好像吃饭时就没见到姑夫。屋里安静极了。忽然,炕上的姑姑打起呼噜来了,呼噜——呼噜——就像有口痰卡在嗓子里一样。三定有些奇怪,姑姑从不打呼噜的呀。他上前推了推,姑姑没动,呼噜仍是打。他记起姑夫打呼噜的时候,姑姑就说姑夫是白天累的,那姑姑也一定是累的了,因为白天姑姑带他赶集去了。姑姑赶集是为了去卖一只小母鸡,那只打鸣的老母鸡杀掉了,小母鸡却又跟着打起鸣来了,姑姑烦心极了,杀也不敢再杀,索性抱了卖掉它算了。去时抱的鸡,回来时又背的三定,来回二十几里的路,姑姑能不累能不打呼噜嘛。三定便由了姑姑去打,又返回地上玩儿他的竹棍儿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窗纸呼啦啦地响起来,外面的树叶子也哗哗地像被雨打了一样,一股尖厉的呼啸由远而近着,就仿佛鬼哭狼嚎的声音。尽管知道是起风了,李三定还是感到了害怕,他收起竹棍儿,跑到姑姑跟前,拼命地摇啊叫啊,只希望姑姑快些醒来,将自个儿揽在怀里说,甭怕,有姑姑在,什么都甭怕。可是,姑姑总也不醒,呼噜也仍不紧不慢地打着,就像是肚子里安装了打呼噜的机器,找不到那机器的按扭,呼噜就将永远地打下去。这让李三定对姑姑也不禁有些怕了,他退到门边,一股风吼叫着从门缝里钻了进来,吓得他立刻又往姑姑那边跑。他试着使劲掐掐姑姑的手,姑姑没有一点反应,他就又往门边跑。这样反复了几次,终于也没勇气跑出门去,这时的他就如同一只困兽,除了拼命的吼叫,是再也找不到别的办法了。
李三定的喊叫终于惊动了姑夫,原来姑夫哪里也没去,就呆在后面的木工房里。往常姑夫晚上是不去木工房的,只和姑姑在一起,今天也不知怎么了。
姑姑的样子也把姑夫吓怕了,他立刻跑出去把村里唯一的一位大夫请来了,这大夫又号脉又听心脏的,还把姑姑的眼睛扒开看了看,然后对姑夫摇摇头说,不行了,准备后事吧。
大夫的声音不大,对姑夫却犹如一声晴天霹雳,他的身子立时有些晃,要不是一只手扶在三定的肩膀上,也许就倒在地上了。大夫却还不知深浅地问,这几天,家里没出什么事吧?这种病,是最怕着急上火的。姑夫没有回答,但却开始拼命捶自个儿的脑袋,边捶边说,我他妈的混蛋啊!
接下来就是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丧事。没有人知道姑夫指的什么,姑夫也再没跟人提起过,在三天的丧事中他只留给了李三定匆忙应酬的身影。而李三定则日夜守在姑姑身边,孤独而又恐惧。身边的姑姑早已不是平时的姑姑了,脸色蜡黄,身体僵硬,被一套古怪的衣服包裹着,就像一个跟他毫不相干的人。村里的人几乎都来了,一拨儿接一拨儿的,哭几声,对姑夫安慰几句,摸摸三定的脑袋,甩下把鼻涕就走了。那个村支书兼生产队长,还上前揭开姑姑脸上的蒙单看了看,然后带了哭声说,大妹子,你走得太早了,往后迷了眼,翻眼皮的人儿都找不到了。屋里的人听了,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