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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头儿自是那瘦高挑儿和矮胖子了,队长说,你看会也开了,人也斗了,总不能让他们呆在家里吃闲饭,让贫下中农养活吧?小路说,理是不差,可粉房的事是头儿决定的,你还是找头儿去吧。结果,队长是白搭了一颗烟,粉房的事还是没着落。
批斗会开成这样,李三定一家人猜测,一定和小路的吃肉有关系了,那碗蒸肉真算是没白吃了。一家人又忽然地想,米小刚为什么没来呢?要是米小刚在场,口号一定是要喊的,拳脚也一定是要用上的,李要强也说不定要被弄上去,小路再不积极也不便阻挡别人的的积极啊。母亲说,还用说,小路没让他来呗,他再想来,不也得听工作队的?这一说,大家就更觉得那碗蒸肉被吃得值了。
即便这样,李三定一家人也一点不轻松。
即便这样,李文广兄弟也一点不轻松。
会上会下唯一没有笑容的,就是这两家人了。
李三定一家是平白地连累了别人,李文广兄弟则是平白地遭了连累。
会开得再潦草,那也是批斗会呀,李文广兄弟也要低头站在人前呀!虽说这两年批斗会不稀罕了,说不准什么事什么人,就兴被揪上去低一回头,但李文广兄弟还是头一回,那滋味儿,假若脚下有个地缝,他们也会一头扎进去呢!
李三定家这边,也一直低了头,看都不敢看台上一眼。开始他们还有些侥幸,后来连侥幸也没了,就想着,倒不如自个儿去挨斗算了。他们便知道,像傻祥娘那样把白的说成黑的,且可以脸不变色心不跳,他们是死也学不来的了。他们中反应最强烈的一个,要属老大秋菊了,她一向是跟在秋月后面的,这一回却独立、果决得很,她说,谁愿批斗人家谁批斗,反正我是不去的。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身体倚在门上,手抓了门框,一家人拉呀拽呀,最终也没让她离开一步。还是与她朝夕相处的秋月,忽然指点了她问道,你,是不是看上他们家老大了?秋菊先是不吱声,再问,就哇地一声哭起来了。秋月说,做梦吧你,他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要你的!母亲立刻说,狗屁话,咱一辈子不嫁还不会要他呢!秋菊被她们说得哭得更凶了,声音大的,简直赶上大队的广播喇叭了。大家拿她没办法,只好丢下她开会去了。可大家哪一个又是愿意去的,离开家门,竟都有些羡慕秋菊了,若也有一个理由横下心不去,该是多好的事啊。
回到家里,见秋菊竟是依然倚在门上,大家走的时候什么样,眼下还什么样,只是哇哇大哭变成了小声的抽泣。这个随和的秋菊啊,真是遇见鬼了呢。
秋菊这边还没消停,李三定那边又忽然哇哇地呕吐起来,大家一问再问的,李三定才说是想到了小路吃的那碗蒸肉了。大家好气又好笑,说肉是人家吃的,人家还没吐,你吐个什么劲啊?再说肉是你蒸的,你吐是什么意思?莫非往肉里掺了屎了?李三定不说话,秋月便愈发地抢白他说,吐吧吐吧,吐死了才好呢,吐死了家里也就安生了!
干扰
年愈来愈近了,杀猪场上的猪叫声已经停止了,村里所有的猪都被装进了气死猫里。磨豆腐的水磨已经支上了,碾黄米的碾子也转起来了,天还黑洞洞的,小磨和碾子轰隆轰隆的声音就响起来了。做豆腐的包单,摊煎饼的鏊子,搓年糕面的笸箩,是东家借了西家借,多少天也回不到主人家来。细致的人家,还背上麦子,到落寞的磨房推起石磨来了。一家人围了石磨推啊推,电磨十分钟做的事,石磨就得大半天,但一想到馒头的味道、颜色,推磨的耐心就来了。过年嘛,肉要最好的,面要最好的,衣服要最好的,什么什么都要最好的,一切都不能凑合。平时是太凑合了,擦脸的毛巾变成了一条条的,脚上的袜子前后都有了窟窿,衣服的胳膊肘、膝盖处磨得麻花了,香皂盒里早变成了肥皂或是猪胰子,菜上是见不到一点肉腥儿,干粮也多是玉米面、高梁面,偶而一顿白面,也是掺了麸子面,黑漆漆的,还不如玉米面吃得香了。但总是说,等过年吧,过年就好了。人们费了一年的力气,凑合了一年,仿佛就为的过年这几天。人们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天天过好日子哪过得起,只好把好日子浓缩了。因此,人们准备过年的积极性是无法阻挡的,就像对一场好戏的等待,谁都不想听到一个声音说,戏没有了,不要等了。人们是死也不相信这种话的,就连那些心灰意冷的被管制的阶级敌人,也会和村人们一起忙碌起来,有力气的出力气,有技能的出技能,一时间忘了阶级不阶级的事了。比方会裁做衣服的老闷,平时没人敢去找他,到这时也就顾不得了,他脑子再反动,剪子不反动就行了,况且他还不收钱。还有会剃头的四圈,这时候家里也出出进进的不断人,一点不怕四圈乘机割下一只耳朵或是割断贫下中农的喉咙。大队组织的缝纫组和理发铺是有的,但年下人太多了,做不过来是一样,这铺子还要收工分,一个头半个工,一件衣服一个工,不然人家凭什么做?到这时候,也就看出阶级敌人的好处了,他就是想要工分,也没那胆量啊。
让人们无奈的,是生活不止是日子这一层,日子上边还有一层,那就是政府和政策,上边那层有时候和下边相安无事,有时候,却是能把下边这层翻个个儿的。
日子一天一天地往年下挪,挪到腊月十六的时候,大队喇叭里忽然公布了一个通知:为了响应党中央农业学大寨的号召,全村所有的劳力,包括缝纫组、理发铺、小卖铺、磨面房、粉房、砖窑以及木工、瓦工等等,全部投入到挖土垫沙运动中去,一个不能少,一天不能缺,大干一个月,把沙土变良田!
通知是生产大队长金七友广播的,接着村支部书记米囤固又作了补充,说要革命、生产两不误,一手抓清理阶级队伍,一手抓挖土垫沙,白天挖土不准请假,夜里开会更不准请假,过一个彻底的革命化的春节。至于那些旧风陋习,该简的就简该破的就破,豆腐什么时候不能做?年糕什么时候不能蒸?大年初一不拜年它还是初一,咋说它也变不成十五吧?
二十八 通知的当天,生产队长会议也召开了,会开完队长就回去开社员会,先做动员,再一家一户地分土方、地块。土方、地块是人均一份,老的、少的、病的、残的,甚至连李家兄弟的疯娘都没逃过。开粉房的生产队也都停了粉房,成堆的粉芡白花花地堆在房顶上也顾不得管它了,任务是这样地艰巨,气氛是这样地紧张,党支部书记米囤固都出来说话了,他一说话,大年初一就是光屁股过大家也得认了。
这一来,李三定这个队的生产队长倒松了口气,他正为粉房发愁呢,有粉房没粉房的生产队都在看他的笑话呢,这下好了,粉房都停了,大家都一样了,没钱花全都没钱花,谁也不比谁好上一点,就算光屁股过年又有什么关系!
李秋菊和李秋月也稍松了口气,丢了粉房的活儿,又有新活儿干了,只要有活儿干,她们就可能是最好的,只要是最好的,她们就可能受到称赞。特别开完批斗会以后,她们是太需要称赞了,那种灰溜溜的感觉,把她们折磨得几乎都要发疯了。秋菊比秋月要更甚些,她一直为李文广痛苦着,在胡同碰上李文广,连搭话的勇气都没有;李文广也搭拉了眼皮,与她跟陌生人一样。回到家里针线活儿干不下,她就拉起小车一车一车地往家拉土,土堆都赶上猪棚高了,气得母亲和秋月整天跟她嚷,哪哪都是土了,还过不过年了?这一下,生产队分了任务,土总算有地儿卸了,劲儿总算有处使了,不然她可怎么办呢?
喇叭里虽没广播小学停课,但挣工分的民办老师也都分了任务,因此李三定的父亲,加上病在床上的母亲,再加上刚回来的李三定,一家五口就是五份任务了。一份任务50方土,五份任务就是250方土了。若是一个月完成的话,每天至少要拉8方土。而一辆小车一趟至多能装下半方土,就是说,一天至少要拉上16车,跑上16趟!要是像秋菊那样从村西拉回家里,16趟也不算什么,可土地在村西,沙地在村东,之间的距离长的,赶得上从村西到家里的10倍了,别说16趟,拉上6趟怕是也要起早摸黑呢。好在每人都有一份,别人能受,自个儿也能受,别人完不成,自个儿也不必非完成不可。集体生产就有这样好处,好坏都由集体担着,自个儿不必负什么责任,负责任的,顶多不过是一点争强好胜心罢了。若是没有争强好胜心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集体就像个大口袋,每个人都要装进去,不会落掉一个人的。
父亲是做不来这种体力活儿的,躺在床上的母亲更是指望不上,任务就只有靠姐弟三个来完成了。但一辆小车通常是两个人来拉的,两个姐姐去拉了,李三定怎么办?母亲提出三个人拉一辆车,三个人总比两个人要轻松些。姐姐们立刻反对说,不要不要,宁愿两个人费点劲,也不要遭人耻笑。父亲说,那三定总不能闲在家里吧?她们说,干嘛要闲在家里,他可以跟别人家结伴,一递一车地拉呗。大家便一户一户地数,看有没有车多人少的,数了半天,也就是一个胡同住着的蒋寡妇是个人选,但她那样的脾气,李三定可是能侍候得了的?就算侍候得了,人家愿意不愿意呢?姐姐们却决绝地说,那他就干别的去,反正我们车上是不要他的。
李三定在一旁听他们安排着自个儿。活儿是生疏的,到底该怎么办他一点不知道,不过姐姐们决绝的说法倒更合他的心思,她们不要他,他也不想跟她们,一天到晚地拴在一辆车上的情景,想想都怕得慌。若是真让他干别的,他就继续在家做他的猪肉,肉馅儿还没剁呢,丸子还没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