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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李三定雪上加霜,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时,小学同学金大良忽然来找他了。
金大良是来给李三定通风报信的,他说昨晚李三定的父亲去他家了,为让李三定到村办小学当老师的事,父亲对他爹说,李三定是国家培养出来的中学生,不能这么荒废着,要是大队干部们觉得为难,他宁愿自个儿不教书了,一个换一个。金大良捶了李三定的肩膀说,你小子可是摊上了个好爹,我爹死都不会说,自个儿不干大队长了,让给他儿子干干,死都不会说的。
如果说母亲对李三定是雪上加霜,那父亲这事对他就是霜上加冰了,他甚至都不大相信,父亲会背了他背了全家,去奔波那种事情,还要一个换一个,连他干了一辈子的差事都不要了。
金大良还说,要不是昨晚那事,他还琢磨着让李三定去大队当值班民兵呢,他是民兵连长,往后有什么事不是相互就好照应了吗。米小刚那东西,仗了他爹是党支书,仗了他自个儿也当了什么团支书,在大队专跟他作对,凡属民兵连的事,他一准儿要搞破坏。所以他金大良再不能等闲视之了,也要找些哥们儿弟兄,壮大自个儿的力量。金大良说,他一直在等李三定去找他,可他就是不来,真没见过这样的,还得让个堂堂的民兵连长来给他通风报信,什么事啊。金大良说话的时候一直盯了李三定看,除了见他不断地眨眼睛,也看不出有高兴的意思。他便试探了问,你是想当小学老师还是想当值班民兵?想当小学老师还得等我爹他们开会研究,想当值班民兵,今儿立马你就能去。
金大良看到李三定的嘴巴嚅动着,好容易张开了,说出的却是,他想要干什么呢?
金大良说,谁?谁想干什么?
……
金大良说,你是说你爸吧,唉,这还不明白,你是他的儿子啊!儿子再没出息也是他自个儿的,他怎么不让你姐去换他呢?
……
十六 金大良说,是啊是啊,我知道,你姐她们没上中学,可为什么她们没上中学,偏偏你一个上了呢?儿子,你是儿子啊!他们当老子的就是这样,闺女再好也是人家的,儿子再不好也要生造出好来,以为儿子的好就等于他们自个儿的好了。
……
金大良说,我猜你就不知道这事,整天闷嘴葫芦似的,搁我也懒得跟你说,办成办不成的,反正是为他自个儿,跟你说有个屁用。
……
金大良说,你别总这么眨巴眼好不好?眨巴得我都累得慌。我也不逼你了,给你三天时间,你再好好想想,三天内你不来找我,我可就找别人了,村里想当值班民兵的都要打破了头呢。
金大良是吃过晚饭来找李三定的,要离开时,忽听得厨房那边有猫叫声,金大良说,你家的猪也杀了?李三定点了点头。金大良说,要不是气死猫,肉都得让猫叼了。哎,我看你倒像个气死猫,别人叫唤半天,你连个屁也不放。
送金大良出门时,父亲竟也出来了,一直和李三定一起将金大良送出了门外,那客气的样子,让李三定都有些难为情。回到家里,父亲的脸重又沉下来,他问李三定,金大良找你干什么?李三定说,没事。父亲说,没事干嘛来找你?李三定只好说,为当值班民兵的事。父亲说,你答应了?李三定说,还没有。父亲哼一声说,值班民兵算什么东西!
父亲站在李三定的对面,个头,声音,目光,一切都是居高临下的。
李三定看着父亲,心里忽然升腾起了前所未有的愤怒。
愤怒迅速地在体内漫延,很快地,就化成了全身的战栗。
这变化让李三定自个儿都始料不及,他非常地想乘了愤怒对父亲说,答应怎么了?这是我自个儿的事,我想答应就答应,想不答应就不答应!他还想说,我是死也不去当老师的,不要说一个换一个,十个换一个我也不去!他甚至想说,你们放过我行不行,供我上学的钱,早晚我会还给你们!
可是,由于战栗,由于心的战栗,由于嘴唇的战栗,由于全身的战栗,直到父亲带了鄙夷的目光离开,他终于也没能发出自个儿的声音。
厨房那边猫又叫了,好像又多了几只,叫声愈发地刺耳,愈发地放肆。李三定不可抑制地冲进厨房,与猫们开始了一场人猫之战。
在厨房里
人猫之战自是以猫们的狼狈逃窜而告终,但李三定却没有胜利的感觉,他气喘吁吁地站在厨房中央,浑身似还有太多的无处可使的力气。
他的目光落在了压在气死猫上的石头上,他知道那石头原本是一个喂猪的石槽,猪没了,石槽就被母亲冲洗干净用在这里了。他想,它要是个有心的,一定也会害怕,原来跟猪那么亲近,现在却守着一堆猪肉。可谁知道呢,也许它早就不想被那头猪舔来舔去的了,也许它正在为自个儿的翻身解放得意呢。这么想着,他猛地一使劲就把石槽搬下来了。他也不知要搬它干什么,仿佛就为用一用那无处可使的力气,又仿佛它是他心上的一块障碍,不搬掉它就过不去似的。
石头搬掉,还有气死猫的盖子,那盖子也被他当障碍搬掉了。盖子下面,便是白花花的猪肉了,便是几天来令他害怕的堵在他心上的最大的障碍了。他强迫自己去看它们,他甚至在心里念起了“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最高指示。他想不出任何可以坚定他的意志的话了,这段让亿万人膜拜的誓言,此时他用起来是这样地便当。
他先看到了几颗白色的奶头,然后看到了几只带毛的猪脚,接着又看到了血淋淋的猪心猪肺……他终于没忍住,还是一转身哇地吐出来了。那吐出的秽物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他离开它,执拗地再次向气死猫里看去。这一次,他看到的是一只仰面朝天的猪头,它高扬了嘴巴,紧闭了眼睛,硕大的鼻孔像是还在呼吸……他又一阵的恶心涌上来,转身又吐。
就这么吐了几次,他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也就是在这“被掏空的”一瞬,一个决定忽然出现在了他的脑际,他新奇着,却一点没想拒绝,很快地就把它在脑子里固定下来了。
第二天,李三定早早地就起来了,挑了水桶,吱呀吱呀的,往胡同口的井台上去了。一趟又一趟的,水缸里满了,又往大盆里倒,大盆里满了,又往灶锅里倒,灶锅里满了,又满满地挑了两桶放在厨房门外。厨房内外哪哪都闪着水亮,一看就是要在厨房里做大事了。
厨房是两间南屋,与南屋并排的是一间仓房,由仓房转过去,便是李三定住的东屋了,而四间北屋,则由秋菊、秋月和父母住着。李三定挑水的工夫,秋菊已经开始在北屋的炕火上做早饭了,秋月也抓空在纳鞋底子,父亲则拿了牙刷站在北屋门前,边刷边看李三定。秋菊、秋月听到外边的动静,也从屋里跑出来,一边一个站在父亲身边,一脸惊奇的样子。连母亲都坐起身来,脸贴了窗玻璃向外望着。大家听到她微弱的声音喊,三定,别傻挑了,洗肉够用了!
原来,李三定是要洗肉呀,洗肉也用不着这样铺张啊!
十七 他们哪里知道,李三定其实是在为他的开始铺摊子呢,摊子铺开了,不干都不行了,他是生怕有一刻自个儿会打退堂鼓呢。小学老师他是决不当的,想想那么多小孩子的眼睛他都害怕,值班民兵他也不能去,父亲不同意不说,陷进金大良和米小刚的争斗里是多么麻烦的事啊。此刻他有一种被逼上绝路的感觉,这绝路能不能逢生,他还说不准,但走下去是肯定的了。让他稍感宽慰的,是昨晚睡觉时那猪叫声减弱了许多,很快地他就睡着了;他肚子里的东西也吐空了,再吐已没什么好吐的,只要不再呕吐,逢生不逢生的,事情至少是可以做下去了。
吃过早饭,秋菊、秋月和父亲出了门,母亲的药也吃了,李三定便进他的厨房去了。
打开气死猫的盖子,还是那一具被肢解了的尸体,猪头,猪腿,猪奶头,猪心猪肺……奇怪的,是它们远没有昨晚那么有生气了,变得死塌塌的,有的还结了冰碴儿,一敲嗒嗒直响,就像一堆砖头瓦块一样。对,砖头瓦块,李三定在心里强化着这概念,开始将它们一块一块地扔进水盆里。
李三定洗得非常仔细,猪的鼻孔、耳朵、脚趾缝也不放过,还把自个儿那把匕首找出来了,哪里的毛没刮干净,哪块肉上有污渍,拿它一下两下就解决了。一解决,与匕首的亲近感仿佛也找回来了,再去刮一根猪毛,去一块污渍,竟还有一丝丝的快感生出来了。
盆里的水洗不了几块就红起来,变成了一盆血水似的,李三定便端起它,倒进厨房外的水道里,再换一盆清水再洗。这样换一回倒一回的,哗哗的水声就把母亲给惊动了,母亲在北房里喊,三定,你就造孽吧!三定也不理她,顾自地洗,顾自地倒,顾自地换。刚打上来的井水,手伸进去,出来就变红了,洗上一会儿,脚冻僵了,挽起的胳膊成了冰棍一样,连棉衣包裹的身体也都快凉透了。有一回去拿水瓢,瓢里剩的一点水,竟是结成冰了。还有大锅一边的二锅,也不知什么时候烧的水一直没用,现在变成了一大块冰坨,亮晶晶的,就像一面平放着的圆镜。
这一切,都没让李三定退缩,不是他不想退缩,是不能退缩,虽说是在家里,却如战场一般地严峻,完全不是他最初想象的样子,规则变是变了,生活从头来是从头来了,但一开始就像是给了他个下马威,毫不客气地把他从看杀猪的云里雾里摔下来了。
他却不知道,更严峻的生活还在后头呢。
现在的他,顾不得想得更多,只是忍耐着寒冷,卖力地一点一滴地做着手里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