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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终仙境-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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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的一个晚上,空中的月亮又大又圆,黄澄澄地悬在天上,月光似水,万籁俱寂。我上房顶乘凉,意外地撞见了那条黑狗,它正趴在对面胡同的屋顶上,吐着舌头一动不动。

我听说黑狗在肉市上咬过人,还听说过它能上房,所以打狗队逮不到它。狗咬人不奇怪,狗急了跳墙我也见过,要说狗能上房我是不大相信。小蘑菇坟挑水胡同的房山很高,比墙头高出一大截,一般的狗可上不去。那天半夜在屋顶上看到“白眼儿狼”,倒让我吃了一惊。

我担心它会从对面跳过来咬我,但是它望着天上的月亮,一动也不动,好像没发现我,或许已经察觉到了,却不将我放在眼内。我出于好奇,又怕惊动了黑狗,没敢轻举妄动,但见黑狗的举动十分古怪,它恶狠狠地盯着月亮,除了一对狗眼,从头到尾哪儿都不动,目光贪婪而凶残,嘴角挂着口水,它看到的好像不是月亮,而是肉铺中扔掉的牛下水。我心想:它该不会以为它是二郎真君的哮天犬,要跳起来去咬天上的月亮?

但是天狗吃月只是民间传说,狗跳得再高,也不可能咬到月亮,况且肉市上的黑狗不过是条野狗,却妄想当吃月的天狗,不得不承认它是条非常有野心的狗。

我寻思:“此狗虽然凶恶,却是呆头呆脑,没有人们说的那么厉害……”这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忽见对面屋顶上的黑狗腾空而起,张开大口对着月亮咬去。

如果不是躲在一旁看见,我很难相信一条狗可以跃得这么高。不过黑狗不是去咬月亮,当时有一只老鸦从高处飞过,老鸦通常不会在夜里飞行,但是当晚月明如昼,可能老鸦误以为是白天,飞到半空盘旋。黑狗趴在屋顶上等待时机,窥得这只老鸦从它头上经过,一举跃到半空咬住,落下来按住了,不容那老鸦挣扎,三两口吃个干净。吃完了之后,它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边的鲜血,在月光下蹿房越脊而去。

当时的场面看得我目瞪口呆,至今仍心有余悸。

【6】

肉市上的这条黑狗蹦得高、蹿得远,往来屋顶如走平地,上树能掏鸟窝,下河能逮游鱼,而且狡诈机敏,比人还精明,打狗队各种法子都用到了,苦于逮它不住。有一次,崔大离换了双新布鞋,过去讲究“爷不爷,先看鞋”,没等崔爷抖起来,出门先踩了一脚狗屎。之前有邻居看见是黑狗留在这儿的,故意拿话挤对崔大离。崔大离气不打一处来,转天找来一位吴师傅,打算收拾这条恶狗。吴师傅是个退休的屠户,平生两手绝活,一是宰,二是骟,外带会套狗,再凶恶的狗,只要嗅到他身上的气味,便会吓得狗腿儿发抖。

邻居们认为崔大离想得太简单了,屠户吴师傅是有些手段,可是黑狗狡猾无比,更会识人,不管你是打狗的还是套狗的,它都可以在半里地之外分辨出来,吴师傅根本到不了它的近前,又怎么逮得住它?

不过吴师傅套了一辈子的狗,自有他的法子,也不带帮手,只让崔大离领路,先到肉市和挑水胡同走了一趟,果然没见到黑狗,他一句话没说,扭头就回去了。

第二天,吴师傅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只发情的母狗,将它拴到肉铺门前,他同崔大离躲在远处。那只母狗引得那只黑狗意乱神迷,发起性来提枪上马,拉开架式趴在母狗的后腰上,正要快活,脖子上突然多了个绳套。

黑狗发觉不对,拼了命想要挣脱,奈何被勒住了脖子,任由吴师傅将它吊起,四条腿儿乱蹬,空有一身的猛恶半点施展不出。吴师傅屠猪宰牛几十年,退休之后不打算再动刀杀生,提前跟崔大离说好了,留下黑狗一条命。吴师傅用手摸了摸黑狗两条后腿之间的物件儿,黑狗似乎明白吴师傅接下来要做什么,不由得慌了神。它一会儿龇牙恫吓,一会儿又呜呜惨叫,在吴师傅面前摇尾祈怜。

吴师傅一摸之下也自吃惊,好大的一嘟噜,他说:“难怪此狗恁般凶恶,竟有六个蛋子儿!它逞强斗狠,上房逮鸟,下房咬人,全凭胯下的玩意儿,今天倒霉也倒霉在这玩意儿上,不论它如何凶悍,去了势便威风不在。”

说到骟驴阉猪,吴师傅堪称一绝,他这门手艺的讲究可也不小,公驴要骟,不割去睾丸不行,猪、牛只需掐碎睾丸,没必要切掉。以前手艺高的师傅阉猪、阉牛不使刀,而是用两块木头板子合到一处拍碎睾丸。吴师傅手劲儿大,他也会用这个劲儿,能够直接用手捏,那真是一下一个。当时将手伸到黑狗胯下,只见他摸了一摸,捋了一捋,谁也没看明白他如何动手,已在转眼间挤出六枚带血的狗蛋子儿,个个有鸡蛋大小。

挑水胡同的老少爷们儿围在旁边看热闹,目睹了吴师傅的绝活儿,那是没有一个不蛋疼的。

【7】

你翻遍小蘑菇坟挑水胡同,找不出第二个比崔大离更贪嘴的人。他问吴师傅要来六个血淋淋的狗蛋子儿,放上葱、姜、蒜炒成一大盘,成了他的下酒菜。

黑狗惨失卵蛋,胯下狗鞭虽然还在,却似一根蔫头耷脑的细草绳,往日雄风丧尽。以前别的野狗和家狗都怕它,如今却是别的狗追在它屁股后头咬。小孩们用棍子、石子打它,它也不敢龇牙,见了人便逃开。可以说是人见了人打,狗见了狗咬,到处挨欺负。它白天不敢出来,夜里才去倒脏土的筐中找东西吃,一天到晚东躲西藏,饿得只剩下皮包骨头,身上的毛都快掉没了。挑水胡同的邻居大都认为黑狗落得如此下场是活该,近年刚搬来的住户并不知道以往的经过,以为它只是一条可怜兮兮的野狗,没有人拿它当回事儿。

后来三姥姥搬到小蘑菇坟挑水胡同,老太太看见黑狗可怜,经常把剩饭剩菜留给它吃。大杂院儿前边几家住户搬进来的年头也不多,并不知道黑狗几年前的恶行,左邻右舍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可是民间俗传“白眼儿狼记仇不记恩”,今天跟崔大离出去,我无意当中看见黑狗躲在脏土筐后边盯着他,目光中全是恨意。看来黑狗对崔大离的仇恨已经在它心中生了根儿,“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不共戴天之仇绝不会善罢甘休,而且不是一天两天了。只不过恶犬去势,好比猛虎失其爪牙,咬败的鹌鹑斗败的鸡,如今已然是穷途末路,挑水胡同的猫见了它都敢上前挠它一爪子,它又能兴得起什么风浪?

我胡思乱想了一阵,仍然觉得心里发毛,话说这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睁开眼看看四周,月光从西屋后窗投进来,可以看到门关得好好的,除了我之外,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也感觉不到有别的东西。我侧过头来想接着睡觉,却发觉有个人一声不吭地站在墙边。西屋是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屋顶上有房梁屋檩,裱糊了顶棚,顶棚落地一丈有余,此人站在墙角,月光下一脸的绿毛,头部几乎与屋顶平齐,如同半夜出来吃人的夜叉。

我以为我看错了,不可能有这么高的人啊,瞪起眼来再看,却见怪脸下是空墙,看不到身子。我不由自主想到二哥门前埋的死孩子,心底立即涌起一股寒意:“死孩子不是让黑狗叼走了吗?为什么又找我来了?你拜佛进了玉皇庙——走错门儿了!”

第四章 余家大坟

【1】

前面我说过,我们小蘑菇坟挑水胡同在新中国成立之前叫余家大坟,全是乱葬岗子臭水沟,专扔死孩子的地方。我黑天半夜见到屋顶上的情形,又想起乱葬岗扔死孩子的传闻,也不由得不怕,急忙坐起来,顾不上穿鞋,光了双脚跳下地,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反正我屋里崩子儿没有,你进来我出去还不成吗?

我撞开房门跑到外边,身上让冷风一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却也冷静了许多,捡起一块板儿砖紧紧地握到手中,又往屋里头看,隐约看到屋顶掉下一大块墙皮,里边是布满绿苔的人脸,几只潮虫正在脸上爬行。

我头发根子直往上竖,定睛再看,只见墙皮里边还有一层内墙,也是一砖到顶,外抹白膏墙灰,长出绿苔的脸是墙上的壁画。内墙外边糊了很厚一层牛皮纸,刷过几次大白,墙皮已然变硬,很可能是我这两天收拾屋子,不小心刮到外层墙皮,使得墙皮掉落,显出里侧的壁画。不过年深岁久,受潮生苔,残缺不全的壁画颜色几乎褪尽,仅余轮廓尚存,谁大半夜看见墙中有个长出绿毛的人脸,谁不得吓个半死?

我在心里边骂了几句,找来一卷牛皮纸补上脱落的墙皮,忙到中午时看见了崔大离。

崔大离是鬼会的会首,哪家有人“倒头”,他都要去帮忙混吃混喝,这会儿刚打外边回来。

我叫住哈欠连天的崔大离,问他是否知道西屋有壁画。

崔大离说:“岂止西屋,北屋东屋,哪屋没有?兄弟你又不是不知道,咱这个后院儿在很多年前是座破庙,别看壁绘神头怪脸,总归是庙里的东西,少说有一两百年了,刮下去怪可惜的。‘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怕惹事儿,又舍不得刮掉,干脆给佛教壁画外边糊了一层墙皮。不怪你没见过,一转眼这都多少年了,你要不提,我都快忘了。”

我见崔大离说的倒也合情合理,不是跟我打马虎眼,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没再往别处想。除“四旧”的年头,谁家都不敢留老物件儿,胆大的埋在房前屋后,胆小的或是扔进河里,或是填了炉子,给壁画糊上墙皮并不奇怪。我又提到昨天夜里,二哥和二嫂子口口声声说在门前挖出个死孩子,却又让黑狗叼走了,邻居们谁都没看见,我看是为了吓唬三姥姥一家,折腾得左邻右舍鸡犬不宁,倒不如你一手托两家,从中劝解劝解。

崔大离平时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在乎,听我说了这几句话,突然间脸色大变:“挖出个死孩子?”

没等我再问崔大离,挑水胡同喧声四起,前边闹出人命了。

原来昨天半夜,二嫂子吓了一个三魂悠悠七魄渺渺,转天白天躺在屋里没有出门儿,她是凉锅贴饼子——蔫了。二哥却要跑出租挣钱,过去形容固定的收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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