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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承志问起为闯军围攻的情由。张朝唐道:“小人远在海外渤泥国,一个多月前,听得海客说起,闯王李自成义军声势大振,所到之处,势如破竹,指日攻克北京,中华从此太平。小人不胜雀跃,禀明家父,随同这位杨兄,携了一名从仆,启程重来故国,要见见太平盛世的风光。唉,哪知来到北直隶境内,却听说闯王得了北京之后,登位称帝,又给满清兵打了出来,逃到了西安,满清兵一路追来。我们三人也只得西上避难。哪想到今日在这里遇见闯军,竟说我们是奸细,要搜查行李。我们也任由搜查,这些军士见到我们携带的路费,便即眼红,不由分说,举刀便砍。若不是众位相救,我们三人早已成为刀下之鬼了。唉,太平盛世,太平盛世!”说着苦笑摇头。
袁承志心下不安,说道:“此去一路之上,只怕仍然不大太平。三位且随我们同往西安,再定行止如何?”张朝唐和杨鹏举齐声称谢。那童儿张康此刻已然成人,负起了包裹,说道:“十多年前,我们第一次回到中国,官兵说我们是强盗,要谋财害命。这一次再来中国,义军说我们是奸细,仍是要谋财害命。我说公子爷,下一次我们可别再来了罢。”张朝唐道:“中国还是好人多,咱们可又不是逢凶化吉了吗?”
次日众人纵马疾驰,赶到西安城东的坝桥。只见一队队闯军排好了阵势,与对面大队闯军对峙,双方弯弓搭箭,战事一触即发。袁承志大惊,心想:“怎么自己人打了起来?”
只听得一名军官大声叫道:“万岁爷有旨,只拿叛逆李岩一人,余人无干,快快散去,若是违抗旨意,一概格杀不论。”袁承志心中一喜:“大哥未遭毒手。咱们可没来迟了。”忙挥手命众人转身,绕过两军,从侧翼远远兜了两个圈子,走向同地上李岩所属的部队。统带前哨的军官见到李夫人到来,忙引导众人去中军大帐。大帐是在一座小山峰之顶。
来到帐外,只听得一阵阵丝竹声传了出来,众人都感奇怪。红娘子与袁承志并肩进帐,却见帐中大张筵席,数百名军官席地而坐,李岩独自坐在居中一席,正自举杯饮酒。
他忽见妻子和袁承志到来,又惊又喜,抢步上前,左手拉住妻子,右手携了袁承志的手,笑道:“你们来得正好,老天毕竟待我不薄。”让二人分坐左右,又命部属另开一席,接待青青、崔秋山、安大娘、哑巴、崔希敏、安小慧等人就坐。
袁承志见李岩好整以暇,不由得大为放心,数日来的担忧,登时一扫而空,向红娘子望了一眼,微微而笑,心道:“你可吓得我好厉害!”
李岩站起身来,朗声说道:“各位都是我的好兄弟,好朋友。这些年来咱们出死入生,甘苦与共,只盼从今而后,大业告成,天下太平。哪知道万岁爷听信了奸人的谗言。说什么‘十八孩儿主神器’那句话,是我李某人要做皇帝。刚才万岁爷下了旨意,赐李某人的死,哈哈,这件事真不知从何说起?”
众将站起身来,纷纷道:“这是奸人假传圣旨。万岁爷素来信任将军。将军不必理会。咱们齐去西安城里,面见万岁爷分辩是非便了。”各人神色愤慨,有的说李将军立下大功,对皇上忠心耿耿,哪有造反之理;有的说本军纪律严明,爱民如子,引起了友军的嫉忌;更有的说万岁爷若是不听分辩,大伙儿带队去自己干自己的,反正现下闯军胡作非为,大失民心,跟着万岁爷也没什么好结果了。
李岩取出一张黄纸来,微笑道:“这是万岁爷的亲笔,写着:‘制将军李岩造反,要自立为帝,大逆不道。着即正法,速速不误。’下面署着万岁爷新改的名字‘李自晟’,这不是旁人假传圣旨,就算见了万岁爷,也分辩不出的。”众将奋臂大呼:“愿随将军,决一死战!”一名将官说道:“万岁爷已派了左营、前营、后营,把咱们三面围住了,那不是要杀李将军一人,是要杀咱们全军。”众将叫道:“万岁逼咱们造反,那就真的反了罢!”
李岩叫道:“大家坐下,我自有主张,万岁爷待我不薄,‘造反’二字,万万不可提起。”当即传下将令,分派部队守住各处要点,命各路精锐居高临下,射住阵脚,只守不攻。众将素知他足智多谋,见他如此镇定,料想必有奇策应变,于是逐一接令,自行出帐带队守御。
李岩斟了一杯酒,笑道:“人生数十年,宛如春梦一场。”将酒一干而尽,左手拍桌,忽然大声唱起歌来:“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教大小都欢悦,管教大小都……”那正是他当年所作的歌谣,流传天下,大助李自成取得民心归顺。袁承志提高声音,接口唱道:“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吧!”李岩当即住口,顺着他的调子唱了下去。袁承志心情激愤。运起混元功,将歌声远远送了出去,峰上坡下,全军皆闻。李岩制军部众正自悲愤,听到歌声,人人都唱了起来。
奉命前来收捕李岩的闯军多知李岩蒙冤,又不该残杀友军,内心有愧,并无攻山之意。众军本来都是流民、饥民、驿卒,跟着李自成造反,起初只是为了活命,后来连得大胜,军纪败坏,随着长官奸杀掳掠,原是出于人人求财得利、饱食以逞色欲的天性,长官非但不禁,而且带头作恶,眼见伙伴人人皆然,财物妇女便在眼前,常人又怎忍耐得住?这些兵将本来也不是坏人,只是事势使然,千百年来便皆如此。有时胡作非为之后,自知不该,但下次遇上了,又再抹杀良心再干。“老天爷,你塌了吧!”这悲愤无告的谣曲,闯军自己在遭受官兵欺压时曾经唱过,后来自己做官兵而去欺压旁人之后,又听众苦人唱过,这时听到远远传来,不禁都大声应和,两军对峙,而齐声呼唱,一时歌声传将出去,似乎一条长长的渭河也在呜咽应和。
李岩和袁承志听到峰下两军齐歌,都感慨万分。袁承志道:“大王本来十分英明,不好酒色,一心一意要救百姓于水火之中,为什么一进京,登基做皇帝,忽然就变了。我是真正不懂了。”
李岩道:“我不怪闯王疑我。闯王是好人,他信任我,重用我,就算到了今日,他心中对我还是好的。”袁承志道:“那么他为什么要下圣旨杀你?”李岩道:“只有皇帝能下圣旨,他做了皇帝,那就变了,楚霸王说秦始皇虐待百姓,起兵亡秦,但他攻破咸阳以后,大抢大掠,将全城烧得干干净净。汉光武、赵匡胤是好皇帝,但他们杀的百姓、屠的城还少了?”袁承志长叹一声,道:“那么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了?”
李岩道:“孟子说要王天下,只有不能杀人者能一之,我瞧那是空口说白话,是他老人家的空想罢了。”(作者按:在中国所有封建专制时期,转姓换朝,都是“亡,百姓苦;兴,百姓苦!”所谓“吊民伐罪”,最后都变成了“虐民霸财”。那是历史条件使然,所有农民起义,结果都变得与旧王朝并无多大区别。现代有人将李自成写得具有新时代的革命头脑,认为大顺王朝军纪严肃,秋毫无犯,有无产阶级革命者之风,纯为一厢情愿的幻想,即使其后二百年的太平天国,已受西方开明思想的影响,也做不到此节。马克思生于一八一八年,死于一八八三年,李自成打进北京是一六四四年,比马克思早了几二百年。那时候李自成不可能有马克思思想。)
袁承志默然道:“大哥,要是你做了皇帝,你就要杀我?”李岩道:“是人不是禽兽,就是人懂得‘情’和‘义’。就算有一百个美如天仙的陈圆圆、陈方方。我岂能舍了对你大嫂的情义。”伸出右手,握住红娘子的手腕,突然之间,俯伏在桌上,酒杯倒翻,酒水泼在他身上,李岩却不动弹。
红娘子和袁承志吃了一惊,忙去相扶,却见李岩已然气绝。原来他左手暗藏匕首,已一刀刺在自己心窝之中。
红娘子笑道:“好,好!”拔出腰刀,自刎而死。
袁承志近在身旁,若要阻拦,原可救得,只是他悲痛交集,一时自己也想一死了之,竟无相救之意。霎时之间,耳边似乎响起了当日在北京城中与李岩一同听到的那老盲人的歌声:“今日的一缕英魂,昨日的万里长城……”
众将见主帅夫妇齐死,营中登时大乱,须臾之间,数万官兵散得干干净净。好在“制军”平时纪律齐整,众军官领兵退散,部伍肃然,奉命来攻的闯军顾念同袍义气,也不追杀。
袁承志见义兄义嫂惨死,大哭之余,率领众人退入山中,商议行止。众人都说,李自成如此忌刻凉薄,今后也不必跟随他了,山东马谷山中,尚有“金蛇营”的数千兄弟,须得好好料理,免得给破自成、刘宗敏、高必正等下手扑灭。袁承志心想不错,请崔秋山急乘快马,连夜去山东报讯,请孙仲寿妥为防备,以防李自志派兵偷袭,就如罗汝才、左金王、革里眼、李岩等自家兄弟反遭了毒手。承志又派洪胜海回去北京,通知程青竹、沙天广、铁罗汉、胡桂南等留京伙伴,南下马谷山归队。崔秋山、洪胜海分别奉命,疾驰而去。
张朝唐劝袁承志等到渤泥国去散心,承志说尚有大事待理,不能离去。张朝唐等三人谢了回国。次日,袁承志带同青青、何惕守等人,东向山东。青青腿伤渐愈,已不必拄了拐杖行走。
袁承志身虽东行,一颗心却日日向西,只盼到藏边去会阿九。心想,只要不与青青成亲结为夫妻,去了藏边不再回来就不算相负。与阿九分别了数日,思念殊殷,每日里只想到了在藏边见到她后,便跟木桑道长整整下一个月棋,他过足了棋瘾,便会有几天不来缠住自己,那时就偷偷带了阿九,深入西藏荒无人迹的高山野岭,从此不回中原,此后师门旧友,一个不见,每日里只和阿九过神仙一般日子,直到老死。在西藏打猎也好,采药也好,总饿不死人。自忖思念阿九,倒不是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