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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事中将两人领进了东偏殿吩咐侍女上茶,便碎步疾走去了。片刻间老长史桓砾匆匆进殿,说新君连日疲惫昏睡未醒,只怕今日不能召见上将军两人。蒙骜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老夫奉三印急诏赶回,新君何能不见?老长史可是如实禀报?”桓砾摊着双手连连苦笑摇头:“上将军毋得笑谈,在下万万承受不起。”王龁霍然起身长剑咚咚点地:“老长史兜甚圈子!君不见将,秦国几曾有过!老夫偏是不信!”老桓砾正在无可辩解,蓦然却见吕不韦大步进殿,连忙一圈拱手道:“顾命大臣来也!两将军尽可与假相议事 ,在下实在分不开身。”说罢一溜碎步便走了。 吕不韦正要与蒙骜见礼说话,王龁却赳赳大步过来道:“敢问太子傅:上将军奉诏紧急还都,新君竟是不见,莫非章台之变不可告人!”如此强硬无礼已经大非常态,蒙骜却铁板着脸无动于衷。吕不韦心下不禁一沉,思忖间肃然拱手道:“少上造 若以为章台之夜有不可告人处,自可公诸朝野诉诸律法。若无凭据,还当慎言为是。”王龁怒冲冲道:“老夫不知慎言!老夫惟知国不可一日无君!既为国君,何能召臣不见臣?老夫明言:若有人胁迫国君隐朝,数十万秦军绝不坐视!先王弥留之际,太子傅乃惟一顾命,对国君行止该当有个说法!” 王龁为秦军资深猛将,战功卓著禀性刚烈,其少上造爵位仅仅比上将军蒙骜的大上造只低一级,若只从爵位说,比目下吕不韦的官爵还高出几级,情急之下便大有威压之势。
“少上造之意,章台之夜直是一场宫变了?”吕不韦冷冷一笑。
“你只说,新君反常,是否受制于人!”
“胁迫君王者,自古惟重兵悍将可为,他人岂非白日大梦?”
王龁正待发作,旁边蒙骜却重重一个眼神止住,随即一拱手道:“先生自可斟酌:朝局之变若告得我等将士便说,若涉密无可告知,老夫即行告辞!”
吕不韦肃然道:“上将军乃国家柱石,何密不可预闻?上将军长子蒙武,更是新君总角至交。新君信不过上将军,却信得何人?”
“惟其如此,新君不见老夫,令人生疑!”
“上将军若一味杯弓蛇影步步紧逼,恕不韦无可奉告!”
“大胆卫商!敢对上将军无礼!”王龁须发戟张长剑出鞘一个大步逼了上来。
吕不韦傲然伫立:“护法安国,死何足惜?王龁恃功乱国,枉为秦人!”
“老将军且慢。”蒙骜一步上前摁下了王龁长剑,转身冷笑道,“自承护法安国,先生便当对目下朝局做个通说。隐而不说,难免人疑。”
“两位老将军如此武断 ,我何曾有说话余地也!”吕不韦慨然叹息一声,“在下不期然临危顾命,与太后新王议定的第一道诏书便是临难止兵,急召两位老将军还都。此应急首谋也,安得有不告之密!方才吕不韦从纲成君处匆匆赶来,亦是要迎候上将军先告章台之情。不想一步来迟,新王未曾立见上将军。此中因由,仓促间何能立时分辨?少上造不容分说先诛人心,竟指吕不韦宫变!如此威压,谈何国事法度?谈何共赴国难?” 王龁冷冰冰道:“你若信得我等,一班老军何消说得?”
“要说不信,只怕促成大军东出在外才是上策,何须急诏止兵又召两将军入朝?”
“好了好了,来回捣腾个甚!”蒙骜拍掌长吁一声,“朝局倏忽无定,一班将士疑云重重,老夫也是忧心如焚,失言处尚望先生见谅。”
吕不韦原无计较之心,只是面对这班自恃根基深厚动辄便怀疑外邦人背秦的老秦大将,不得不立定法度尊严,是以对两将军的武断气势丝毫不做退让。如今蒙骜已经致歉,吕不韦便是释然一笑,将两位老将军请到了东偏殿内室,备细将夜来章台之事说了一遍,末了叩着书案道:“如今诸事三大块:一为国丧大礼与新君即位大典,一为备敌袭秦,一为安定朝野。上将军以为然否?”蒙骜思忖点头道:“三大事不差。愿闻假相谋划。”吕不韦道:“两大国礼,已经有纲成君一力担承。其余两事如何摆布,不韦尚无成算,愿闻上将军之见。”蒙骜慨然拍案:“老夫职司三军,自当御敌于国门之外!安定朝野,却看假相运筹也!”吕不韦一拱手坦诚道:“上将军信我,不韦先行谢过。然则目下情势多有微妙,以安定朝野最为繁难。不韦根基尚浅,自认斡旋乏力,尚要借重上将军之力。”蒙骜目光炯炯道:“要老夫如何?但说无妨!”吕不韦直截了当问:“若是上将军不赴军前,不知可有担纲御敌之大将?”蒙骜微微一笑:“假相何有此问?秦军大将堪比老夫者不下五六人。面前老将王龁,便是当年武安君时秦军第一大将,若非攻赵一败,王老将军便是上将军也!”吕不韦不禁肃然拱手:“老将军国家长城,不韦敬佩有加!”王龁不禁满面通红慨然一拱手:“王龁赳赳武夫多有卤莽,国难在即,我等老军无不从命!”
“权衡朝局,上将军须亲留咸阳,并得调回蒙武将军。”
“蒙武职司前军大将,回朝甚用?”王龁陡然插断。
蒙骜略一沉吟断然拍案:“老将军统兵布防,前将军改任王陵,蒙武回朝。”
“嗨!”王龁慨然领命。
“敢问老将军如何布防?”吕不韦特意一问。
“步骑十万进驻崤山腹地,策应函谷关;步军五万前出丹水谷地,策应武关;铁骑五万进驻河西,策应九原上郡;老夫亲将十万精锐驻守蓝田,驰援策应各方!”王龁毫无拖泥带水,显是成算在胸。
蒙骜对吕不韦点头道:“防守不出,我军断无差错!”
“好!”吕不韦霍然起身,“敢请上将军王老将军去见太后。”
三人匆匆大步来到王城东部的王后寝宫,遥遥便见宫门已经挂起了一片白幡,进出的内侍侍女也都是一身衰絰满面冰霜,绕过影壁便闻哀哀哭声不断。吕不韦不禁一怔。蒙骜的一双白眉也拧成一团。王龁黑着脸便是一句嘟哝:“未曾发丧先举哀,咄咄怪事也!”自来国丧法度:国府官文正式发布国君薨去的消息,谓之“发丧”;发丧之前事属机密,纵是知情者亦不得举哀;此谓先发丧而后可举哀。如今国丧未发而后宫举哀,显然有违法度,三人如何不大感意外?吕不韦立刻唤过一名领班侍女前去禀报,片刻间侍女出来,便将三人领进了已经成为灵堂的厅堂。
“敢问太后:未曾发丧而先行举哀,法度何在?”吕不韦径直便是一问。
华阳后正自哭得梨花带雨,闻言倏地站起:“假相既说法度,老太子府举哀在前,便当先治!晓得无?侬容她而责我,其心何偏!”
吕不韦淡淡道:“目下太后暂摄公器政事,非比寻常女子,若执意与名分卑微的夏姬锱珠必较,臣惟有诉诸王族族法,请驷车庶长府会同王族元老议决。”
华阳后顿时脸色铁青。自秦孝公始,秦国王族的族法也因应变法做了大修,较之国法更为严厉,执王族族法的驷车庶长府历来不参与朝政,只受命于国君监督不法王族。王族法的特异处在于:不经国家执法机构——廷尉府的审讯,驷车庶长邀集的元老会便可径自审问处置被诉王族;凡涉及王族隐秘的妻妾与嫡庶公子等诸般丑闻争执,在难以清楚是非的情势下往往一体贬黜;对身居高位搅闹朝局而不便公然贬黜者,则几乎无一例外地密刑处决!惟其如此,秦国王族百余年来极少发生宫变式的内争,一旦发生也总能迅急平息,于战国之世堪称奇迹。若果真按此族法议决,华阳后在危难关头与先王一个“弃妇”做如此这般计较,其摄政德性便会首先受到王族元老的质疑指斥,其摄政权力也必然会视种种情势而被以某种方式剥夺。总归是绝无不了了之蒙混过关之可能。
“好呵,晓得侬狠!”华阳后冷冷一笑吩咐左右,“撤去灵堂,各去衰絰。”一边说一边已经利落脱去了粗糙的缀麻孝服,显出了一身嫩黄色的丝裙与雪白脖颈间的一幅大红汗巾,直是艳丽窈窕风姿绰约,方才哀伤竟在倏忽间荡然无存!华阳后转身悠然一笑,“三位入座,有事尽说,晓得无?”
“上将军请。”吕不韦对蒙骜肃然一躬。
蒙骜却径直对笑吟吟的华阳后一拱手冷冷道:“老臣无心坐而论道,只请太后速定将事,老臣立待可也。”毕竟华阳后心思机敏,浑然无觉般淡淡笑道:“军事缓亦急。这句老话我还晓得。上将军便说,要定何事?”蒙骜道:“请任少上造王龁为将,统兵布防御敌。”华阳后惊讶道:“王龁为将,上将军闲置么?”吕不韦一拱手道:“王后明察:上将军年来腰疾复发,急需治疗,臣请王后允准上将军所请。”华阳后眼波流动道:“晓得了,我等悠哉游哉还落病,何况戎马生涯?上将军只管回咸阳疗病,王龁老将军统兵便了。”转身对吕不韦道,“侬教老长史起诏,拿来用印便是了。”
“老臣告辞。”蒙骜王龁一拱手便径自去了。
“假相还有事么?入座说了。”华阳后不无妩媚地笑了。
“臣有几事禀报。”吕不韦从容入座,将与蔡泽桓砾议及的国葬大礼与各官署急务等诸多国事说了一遍,末了恭敬地请华阳后做可否训示。华阳后叹息一声道:“侬却为难人也!我入秦国三十余年,几曾问过国事了?纵是先王说及国政,我也是听风过耳,何曾上心了?同是芈氏楚女,我远无宣太后之能,也不以摄政为乐事。我只两宗事在心:夏姬色祸先王,罪不容赦!子楚即位秦王,毋得忘我恩义!侬若主持得公道,我自会一心报之……”隐隐一声哽咽一串泪水便滚落在晶莹面颊。
“王后之心,臣能体察。”吕不韦辞色端严,“臣为顾命,惟有一虑:目下先王未葬,新君亦未正位,国事决于王后,王后若孤行私意,秦国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