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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是无所适从。朝会之前,惟一预闻朝会议题的大臣便是这老蒙骜。嬴柱与蒙氏交谊笃厚,与蒙骜素来言不藏心,事前召见为的便是叮嘱他且莫在第一次朝会上提起兴兵之议,兹事体大,须得国葬之后从长计议。老蒙骜则慷慨激昂地陈说了大军东出的方略谋划与种种胜机,力主以大军战胜之威振作朝野,为新王新政开创大局!对嬴柱的叮嘱,蒙骜没有异议,嬴柱也便理所当然地以为老将军接受了。不想今日蒙骜在朝会末了突兀提出大战六国,鼓荡朝臣同声呼应,大有借朝堂公议声势迫使新王当殿决断之势!嬴柱纵然心下不快,却也不能漠然置之,叩着王案一时竟沉吟不决。
“老臣不敢苟同上将军之议!”正在此时,蔡泽的公鸭嗓呷呷回荡起来,“我王明察:大战须得举国而动,备细筹划!何能但得动议便仓促兴兵?秦军固得东出,国耻固得洗雪,朝野固然求战!然大灾未过国葬未行,大臣若以复仇开元之辞鼓荡朝议不谋而动,邦国何利庶民何益!老臣之见:上将军动议不宜立决,当于国葬后再行商讨!”
“纲成君岂有此理!”老蒙骜怒火中烧,“甚叫仓促兴兵?甚叫鼓荡朝议?老夫为秦军东出谋划何至三五年!谋国不协力,专一无事生非,焉能居相摄国……”
“父王——!”突兀一声尖叫打断了蒙骜的愤激虎吼,哄嗡争执的大殿顿时寂然无声!大臣们这才发现新王颓然倒案,新太子嬴异人抱着秦王哭喊不止,面色铁青的老桓砾与几个内侍乱做一团,匆匆赶来的两名老太医竟挨不到王案之前。蒙骜蔡泽大惊失色率先向王座抢来,朝臣们也轰然一声惊呼围了上来,眼看着偌大正殿便要乱了方寸……
“两位止步!”吕不韦一个箭步跃上王阶当头沉声一喝。蔡泽当即恍然,一把拉住蒙骜衣袖同时回身喊了一声诸位止步。吕不韦转身跨上王台扶住正在哭喊的嬴异人低声正色道:“太子莫乱方寸!救治秦王要紧!”两手一用力便将嬴异人扶开了新秦王,同时对挤挤挨挨乱做一团的内侍太医挥手厉声下令:“让开屏道!请王后上前!”众人哗啦从大屏前闪开,这才看见冠带散乱的华阳后紧锁眉头倚着大屏气喘吁吁,分明是匆匆赶来却被乱人挡在了圈外!清醒过来的老桓砾心头猛然一沉连忙便是一躬:“王后请!”华阳后没好气地一甩长袖便到了王案前,一边伏身偎住嬴柱,一边从怀中摸出了两个晶莹陶瓶,右手捏着一个向嬴柱齿缝连连抖动,左手一个便举到自己嘴边猛啜一口,而后低头将小嘴凑上嬴柱嘴唇便是猛然一鼓!只见嬴柱喉头一动,脸色便渐渐和缓了过来。华阳后这才抬头扫视了一眼大汗淋漓的朝臣内侍,却只对吕不韦轻轻颔首一下,便蹲身将嬴柱揽在肩头背了起来。手足无措的老内侍一见王后劳力,向几名少年内侍一挥手,内侍们便要抢步上前效力。“且慢!”吕不韦一步跨出低声喝住,“王后救治之法,毋得搅扰!”
眼见华阳后袅娜摇去,殿堂一片粗重的喘息,大臣们竟不约而同地瘫在了厚厚的红毡上,木着脸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心思说话了。老蒙骜指指蔡泽,蔡泽点点老蒙骜,相对无声地摇头苦笑着,泪水不其然涌上了沟壑纵横的老脸。
掌灯时分,吕不韦被一辆缁车秘密召入了王城。
嬴柱在东书房密室接见了吕不韦,华阳后在旁煮茶,室中连侍女也没有一个。灯下看去,嬴柱气色竟是比日间朝会时还要好些,吕不韦不禁便是当头一躬:“王体痊愈,臣心安也。”嬴柱招手示意吕不韦坐到身边案前,指指已经摆就的茶盅,叹息一声摇头苦笑道:“无奈出此下策也!我若不发病,这朝会如何了结?”华阳后娇嗔道:“你倒有心弄险!晓得无?若不是先生派人急报于我,只怕今日当真出事了!”吕不韦道:“然则倒是神效。否则上将军与纲成君当真失和,国事便大大艰难。”嬴柱又是一声叹息:“国无良相,终是乱局矣!”便默默啜茶不再说话了。华阳后起身笑道:“晓得侬有法度,我去也。先生放心说话,我便在外室。”说罢飘然出了密室,身后厚重的木门悄无声息地闭阖了。
“先生且看。”嬴柱从案下暗箱中拿出了一只铜匣推了过来。吕不韦接过一看,铜匣锁已打开,匣面赫然两个红字:密件!便掀开匣盖拿出一卷展开,一瞄题头精神便是一振!
蜀郡守李冰启:老臣奉命料商业已完毕。巴蜀两郡共计商贾一万三千六百余,蜀郡十居其八。巴商多营木材兽皮鱼类与各色珍禽山货,殊无大利。蜀商经营繁多,几比关中,然大商巨贾极少,惟一商财货难以计量!此人号清夫人,民人呼之寡妇清,以遗孀之身掌持家事,始开商贾,以大船通商楚国,着力经营井盐丹砂象牙珠宝三十余年,人皆云累财无数!清夫人从无违法经商之事,于官府关税市税按期如数缴纳,然却从不与官府私相来往,亦不在蜀地常居。是故,仓促间无从知其财货虚实大数,容臣后查。 臣李冰秦王元年立冬顿首。
“蜀郡竟有如此奇商,臣始料未及也!”吕不韦不禁慨然一叹。
“若非先生预料确当,我如何想到下诏蜀郡料商?”嬴柱微微一笑,“先生但说,如何赏赐这清夫人商战之功?”
“此事容臣思谋几日。”吕不韦沉吟着字斟句酌,“臣观其行踪心志,这清夫人多有蹊跷处,绝非寻常商贾疏离官府之象。其利金臣已如数交付,赏赐不妨暂缓。容臣探清其虚实真相,而后定夺如何?”
“然也!”嬴柱一拍案,“第二事,将相之争如何处置?”
吕不韦思忖道:“上将军之议,纲成君之说,皆有道理。以秦国情势论,臣倒是赞同纲成君主张,秦军不宜仓促东出。然朝议汹汹,国人思战,亦不可漠然置之。臣意:冬日先行国葬,期间我王与臣等可与上将军并纲成君从容商讨,悉数查勘府库军辎;若能有备而出自是最好,若府库军辎一时难以足量,则宁可推后。”
“先生愿领何事?”
“臣熟悉财货,可查勘府库军辎。”
“好!无论何说,总以府库军辎储量为准!”
“老将军耿介执拗,纲成君多有乖戾,臣无以助力,多有惭愧。”
“我知先生难矣!”嬴柱啜着热腾腾的酽茶慨然叹息了一声,“先生初入秦国,与将军无交,与老臣生疏,初任大臣难以周旋也!然则秦国只一样好处:任谁没有凭空得来的声望根基。我这老太子做了三十余年,多次岌岌可危,说到底还是嬴柱没有功业!若非先王选无可选,嬴柱焉得今日王位?太子尚且如此,臣子可想而知。先生尽管放手做事,但有功业,虽天地难以埋没!”
“谢过我王体察!”吕不韦一声哽咽骤然伏地拜倒。
“先生哪里话来!”嬴柱一把扶住,与吕不韦四目相对喟然一叹,“天意也!我与异人虽骨肉父子,然几二十年天各一方,虽立其为太子,却无从督导。天赐先生于异人,嬴柱期先生远矣!”殷殷道来竟是红了眼眶。
吕不韦不禁肃然一拱:“终臣一生,无敢有负秦国!”
霜雾之中隐隐传来一声雄鸡长鸣。嬴柱如释重负地长吁一气颓然伏在了案上。华阳后悄无声息地飘了进来,对吕不韦笑着一点头,便娴熟地背起嬴柱走了。吕不韦有些木然,站了起来默默跟着守侯在门口的侍女走了。冬初的霜雾夹着渭水的湿气漫天落下,吕不韦的身影随着一盏摇曳的风灯飘忽起来,没进了咸阳的茫茫拂晓。
四、繁难国葬 学问腾挪
冬至这日,秦昭王的葬礼在寒冷的晚霞中收号了。
朝会次日,纲成君蔡泽奉特诏总领国葬事务,兼署太史令、太庙令、驷车庶长、内史、太祝、行人等相关六府。诏书只字未提举兵东出事,只说“妥行国葬,以安朝野,为目下国政之要”。依次推去,举兵东出自然不是要务了!自己的主张能取代朝野汹汹拥戴的上将军蒙骜的动议,这使蔡泽大为振奋,立即下令六府合署专司葬礼事务,当下大忙起来。
秦昭王薨去前后天崩地裂灾异不息,灵柩在太庙停了整整三个月有余。依着古老的风习,这便是“异葬”。异葬者,非常之葬也,不吉之兆也。秦昭王死于六月炎夏,正应了一句古老的咒语:“恶死六月无可葬。”寻常人等若死六月,即或殷实之家富贵大族,连尸体至少停放三日的老礼都无从讲究便得匆忙下葬。期间因由,便在于炎夏酷热而民无冰室,尸体若居家过得三日三夜便会腐臭溃烂,死者难以全尸入殓;死不得全尸,是古人的最大忌讳,即或战场殒命的烈士遗体运回故乡安葬,族人家人也会千方百计地将残缺尸体续得浑全方才下葬;惟其如此,为顾全尸,酷暑之死便无法讲究礼仪了。然则这是赫赫一代雄主的秦昭王,灵柩深藏冰窖,又恰逢连月老霖酷暑变做悲秋,尸身自然无事。然异葬终成事实,葬礼便得处处得上应天数下合物议,方能破解不吉之兆,否则便会引来列国嘲笑且对朝野公议无法交代。如此异葬,便大大有了讲究。
这第一件大事,便是议定老秦王之号。
号者,名称也。常人之号,便是姓名外加表字。对于国君,这个“号”却不是姓名,而是谥号与庙号。谥号,是在国君死后依其生前行迹评定的称号,或褒或贬,以示盖棺论定。谥号制行于整个贵族层,国君谥号由朝会议定,大臣谥号由国君赐下。“谥者,行之迹也。号者,功之表也。是以大行受大名,细行受细名,行出于己,名生于人。”这是周礼大系中谥法的原本规矩。庙号,则是国君死后其灵位专室在太庙的序列称号,与行迹功业关涉不大,所依据者主要是辈分与灵位专室的位置。庙号制始于殷商,太甲庙号为太宗,太戊庙号为中宗,武丁庙号为高宗。无论是谥号还是庙号,都是国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