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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嬴贲已经在专门处置王族事务的密室端坐等候,见嬴柱脚步虚浮精神恍惚浑身散发着莫名异味儿,便大皱着眉头冷冰冰道:“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安国君可知这句老话?”嬴柱肥白的大脸顿时张红,尴尬入座,勉力笑道:“侄儿一时有失检点,尚望王叔多多包涵。”老嬴贲竹杖一点长吁一声:“老夫尝闻:君子之泽,三世而斩也!嬴氏自孝公奋起,至当今老王,恰恰三代矣!交替之时,安国君这第四代变故多出,先有太子嬴倬英年夭亡,再有蜀君嬴煇争嫡作乱而身首异处,王族强势日见凋零。当此之时,安国君以羸弱之躯而承大命,年逾五十而尚未立嫡,邦国之难王族之危,已迫在眉睫矣!”老嬴贲痛心疾首,竹杖竟直指嬴柱鼻端,“君受公器,不思清心奋发,却沉湎女色而自毁其身,何堪嬴氏之后!何堪大秦雄风也!”
“王叔……”嬴柱扑拜在地竟大哭起来。
“起来起来,你受不得凉气也。”老嬴贲竹杖对着身后大屏敲打两下,一个少年内侍便轻步走了出来。老嬴贲低声吩咐:“扶安国君热水沐浴,务使其发汗才是。”少年内侍低头脆生生答应一声,过来扶起嬴柱,蹲身一挺便背着嬴柱软绵绵的庞大身躯去了。
大约半个时辰,嬴柱冠带整齐红光满面地到了厅中。老嬴贲竹杖一指大案淡淡道:“喝了那鼎药膳汤再说话。”嬴柱默然入座,见案上一鼎热气蒸腾,鼎下铜盘中木炭火烧得通红,便钩开鼎盖用长柄木勺舀着啜了起来。未到半鼎,嬴柱额头细汗涔涔体内热乎乎一片通泰,眩晕虚浮之感顿时消散。
“谢过王叔。”嬴柱一拱手,“侄儿不肖,若不能洗心革面,愿受族法!”
“功业在己不在天,好自为之也!”老嬴贲感喟一声,拄着竹杖艰难地站了起来走到嬴柱面前,丢下一支细长的铜钥匙,“右案这只铜匣,打开。”嬴柱移座右案,利落打开了铜匣,一只怪异的兵符赫然在目!
嬴柱心下猛然一跳:“黑鹰兵符!王叔何意?”
“你且听了。”老嬴贲点着竹杖,“王命:着安国君嬴柱凭黑鹰兵符领精锐铁骑三万,秘密开赴离石塞口。”
“我……领,领军打仗?”嬴柱大为惊讶,一时竟口吃起来。
“你能打仗?”老嬴贲冷冷一笑,“整日心思都在哪里,木桩一个!”
默然片刻,嬴柱恍然拍案:“王叔是说,要我接应异人返国?”
“要你出场,还能有甚?”
“可,邦交无门,异人能回来么?”
“异人回赵,王命另有处置,你只管接应便是。”
“哪,何人领军?”
“蠢!”老嬴贲怒斥一声,“你持兵符,还要谁个领军?”
“我,我说得是领兵大将是谁?”
“天!嬴氏子孙竟有此等兵盲,气煞老夫也!”老嬴贲雪白的头颅乱颤,“持兵符者,有选将之权,不知道么!若在战场,老夫早一剑劈了你!”
“王叔……”嬴柱哽咽一声,“我本羸弱,从来没想过做这个太子也。”
“你,你好出息也!”老嬴贲粗重地喘息一阵,黑着脸冷冷一句,“送你到家了,记住:前将军蒙武为将,他与异人同窗情深,只怕比你还上心;你只坐镇,一切行止悉听蒙武决断,保你无差。”
“谢过王叔指点!”
“且慢。”老嬴贲一点竹杖,“此次各方举动皆为为秘密事宜,消息若是外泄赵国,异人便有杀身之祸!知道么?”
“侄儿明白!”
回到府邸,嬴柱也不去甘棠苑,蒙头大睡到暮色降临方才起来,沐浴用膳后自觉精神尚佳,立即吩咐贴身护卫备车。正在此时,家老却匆匆来报,说纲成君蔡泽来访。嬴柱略一思忖,便提着马鞭来到了正厅。不料蔡泽对着嬴柱一番打量,呵呵一笑便告辞去了。嬴柱心下疑惑,匆匆追上道:“纲成君呵呵两声便走,岂有此理!”蔡泽依旧是呵呵一笑:“见君便知君,何须聒噪也!”转身摇着鸭步便悠哉悠哉走了。嬴柱无可奈何地一笑,大步回到后园钻进四面密封的缁车,便从后门出了府邸。
旬日之后,三万秦军铁骑经北地郡秘密抵达离石要塞,由于全部路径都在秦国境内,消息没有丝毫走漏。大军越过离石要塞,在河东一条大峡谷隐秘扎营,日不起炊,夜不挑灯,临近的赵国边军一无觉察。主将蒙武在血战长平时已经是前军先锋千夫长,稳健周密有乃父蒙骜之风,机警勇猛却是显然过之,担任全军尖刀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军中誉为“铁鹞鹰”。老嬴贲点蒙武为将,除蒙武与异人笃厚,最根本处便是看中了蒙武单独出兵的可靠及嬴柱与蒙氏一族的通家交谊。
驻定当晚,蒙武对嬴柱一阵交代,便传下将令:由自己亲自率领一万人马原地驻守,做各路总策应;其余两万人马分解成十路轻骑,每路专分五百人前出散开探察,千五百人则埋伏要道口专司接应;若遇赵军追杀公子,接战骑队当一面死力拼杀,一面以随带猛火油大纵明火为号,各路马队见火立即驰援!军令下达完毕,两万轻骑衔枚裹蹄便趁着夜色弥漫向广袤的河东山塬。
如此月余已过,眼看寒风呼啸已是腊月隆冬天气,各路却依然毫无动静。这一日蒙武心下不安,便到嬴柱帐中道:“月余无消息,末将总觉有异。各路轻骑所带军食有限,我欲撤回散出兵马,专一只在河东峡谷守侯,安国君以为如何?”嬴柱原本不谙军事,自是赞同蒙武主张。蒙武见嬴柱没有异议,当即下令撤军回谷。三日之间大军收拢,蒙武部署好各军扎营地点,又从河西要塞调来充裕军粮,便在河东峡谷中扎营守侯,每日轮番派出斥候游骑在百里之内耐心巡查踪迹。匆匆又过一月,大年正月已经到了最后一日,条条路口依旧是毫无动静。蒙武觉得蹊跷,便与嬴柱商议准备回兵。不想便在此时,驷车庶长嬴贲却派特使送来紧急王命:蒙武军立即分兵一半东出离石,赶赴上党西口同时接应!
“各将聚帐!”蒙武一声令下,二十位千夫长与两员副将片刻便到帐中。蒙武紧急下令最得力的千夫长王翦行副将职权,率领五千铁骑先行赶赴上党,后续五千人马由自己亲自率领随后跟来。军士拔营之时,蒙武便匆匆来到安国君大帐,想请年长体弱的嬴柱留守离石要塞巡查策应。不想未进大帐便听帐内一片慌乱杂沓,蒙武便是一惊!
连日起早贪黑,嬴柱疲累已极,闻得军情有变,正在思忖是跟蒙武驰驱上党还是留守策应,却闻帐外马蹄如雨!嬴柱尚未起身,一个须发灰白满身脏污的老人便踉踉跄跄扑了进来:“主东,出,出大事了……”
“家老!你如何来了?”嬴柱忽地站了起来。
“华阳华月两夫人被,被廷尉府突然拘拿!”
“……”
“大道无消息。老朽私下打探,也是传闻纷纭……”
“!”嬴柱大急,闷哼一声便轰然哗啦地倒在了案上。
三、佳人归来兮 春不可以残
嬴异人婚礼大成,邯郸士林一时传为佳话。吕不韦却是百味俱生,勉力应酬完婚礼与宴席酬酢,便匆匆回到了仓谷溪蒙头大睡。两个昼夜过去不吃不喝不出门不理事,竟是要永远地睡下去一般。西门老总事大是忧心,便吩咐越剑无连夜请来了毛公商议。毛公听完老总事一番诉说也不去吕不韦寝室,却径自点着竹杖摇到了跨院客寓。
初夏时节,小庭院卧在满山花草与莽莽胡杨林中,习习谷风阵阵鸟鸣,分外的幽静空旷。毛公推开虚掩的大门,院中竟是毫无动静。毛公可着劲儿咳嗽一声,一个总角小女仆不知从哪个角落便冒到了面前:“老伯何事,忒大动静?”
“嘿嘿,动静不大你个小姐姐能出来?找人。”
“赵姬公主成婚了,客寓没有人了。”
“蠢!”毛公板起黑脸,“老夫要见卓昭姑娘。”
“老伯早说也!”小女仆做个鬼脸,凑近毛公低声嚷嚷道,“姑娘一直卧榻不起,叮嘱我说来人便说没人。我说若是主东来咋说。她说这里人早忘记了她,来人也是仆人杂事,只回没人便是。我说那你吃饭咋办。她也骂我一句蠢,关上门再也没出来。”
“几日了?”
“公主出嫁前三日便睡了,今日整整六日六夜。”
“你能开得门么?”
“能。可姑娘没有吩咐,不敢开也。”
“蠢!要饿死人么!”毛公竹杖重重跺在青砖地上,“老夫奉主东之命看望姑娘,开门!且慢,开门之后,快去厨下吩咐制一盅好汤备着,半个时辰后送来。”小女仆鬼个脸答应一声,便从裙带上拿下一支扁扁长长的铜钥匙,带着毛公到了庭院最深处的一座青砖大屋前,咣当咣当拨开了门闩。大门推开,幽暗的厅中立即有一股异样的沉闷气息扑面而出。小女仆顿时慌乱,叫了两声姑娘竟嘤嘤哭了起来。
“蠢!拉开帷帐,打开门窗。”毛公站在门口皱起了眉头。
明亮和煦的阳光伴着习习谷风洒过,屋中依然寂静无声。毛公笃笃点着竹杖绕过大屏进了隔间寝室,一双老眼顿时瞪直了。凉幽幽的寝室整肃洁净四面雪白,白榻白帐白案白墙,地上铺满了已经有些枯萎但依然洁白的山花,一个雪白丝衣的女子静静仰卧在白榻白帐之中,枕旁一束火红的山茶花将女子脸庞的微笑映得分外明艳!
倏忽之间,毛公眼眶溢满了泪水,白头瑟瑟颤抖着大盘腿匍然坐地,两掌对着白榻笔直推出又缓缓收回,口中却是悠长地呼唤吟诵:
天佑佳人魂兮归来——
幼清以廉洁兮
逢离乱而未泯
入歧路守节义兮
长离殃而愁苦
魂兮归来——
南方炎炎不可以止也
西方流沙不可以驻也
北方冰雪不可以留也
东方流金不可以居也
上天雷渊者危矣
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