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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手:“且慢且慢,饮酒是个由头,我二人留下,实在是想助君一臂之力也。”信陵君目光闪烁道:“两位与子楚交好,要定下议题是也不是?”毛公哈哈大笑:“鸟!敢小觑老夫!不想留下老夫子么?”信陵君恍然点头:“难为两位想到此事。好,这便去。”说罢唤过家老一阵低声吩咐,便带着毛公薛公向胡杨林深处匆匆去了。
明月当头,沿着大湖东岸蜿蜒前行,进了胡杨林深处,便见远处点点风灯闪烁在一片金红色的朦胧之中,黝黑的屋脊若隐若现,铁马叮咚落叶婆娑,座座庭院便如海市蜃楼一般。薛公不禁笑道:“这上宾馆清幽隐秘,倒是对老荀子脾胃了。”信陵君道:“这几座庭院,原本是赵王安顿各国逃亡大臣之所在。当年魏齐被范雎追杀,便被平原君塞在此处。”毛公突然一摆手道:“不对,只怕老荀子要走!”薛公一拉信陵君道:“毛公贼耳,定有动静,快。”
上宾馆是大庄园套小庭院,一道低矮的白石墙曲曲折折圈进了一大片胡杨林,进得大门便是若干条通幽曲径,不经门吏引导,等闲人找不见任何一座庭院。信陵君通晓五行奇门之术,早已熟悉其中奥妙,一进大门便领着两人匆匆绕进了东北角一座庭院。小庭院都是竹篱做墙圆木为门,古朴得山居一般。三人匆匆而来,却见圆木大门洞开,院中风灯穿梭脚步杂沓,信陵君不禁便是一阵愣怔。
毛公大步进门笑嘻嘻拉住了一个少年:“后生呵,夜半三更忙个甚来?”
“我师有命:天亮起程,我等正在收拾书车。”
薛公对着正北厅堂便是一拱:“信陵君拜会荀夫子——”
厅堂正门咣当拉开,廊下风灯映出了荀子瘦削的身影:“寅时末刻,荀况自当辞行,何劳信陵君夤夜走动也。”
“搅扰清兴,先生见谅。”信陵君当头便是深深一躬,“无忌有棘手之难,两公有难言之隐,尚请先生赐教。”
荀子淡淡笑道:“老夫惟知青灯黄卷,何有断事之能?三位请回了。”
“老夫子差矣!”毛公醉态十足地摆着手摇到廊下,“国非国,事非事,非常之时不常法,晓得么?老,老夫子!”
“却也是。”荀子目光骤然一亮,“三位请了。”
进得书房,荀子拍得两掌,便有一个少年仆人出来煮茶斟茶。薛公低声道:“夫子弟子们可知今日宴席之事?”荀子摇头道:“潼萌是仆,非修学弟子也。老夫弟子不执杂务,不入世俗应酬,惟学而已。”毛公指着薛公嘿嘿笑道:“你个老哥哥,不知道老夫子规矩么?荀子教人,讲究个冥冥之志、惛惛之事。说得便是治学要专心致志,深沉其心,自省自悟,不为热闹事务所乱心乱神。此所谓‘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对么老夫子?”荀子不禁点头笑道:“毛公说得不差。除了论学论战,老夫从来不带弟子入宾客宴席。今日之事,弟子们并不知晓。”薛公不禁大是感慨:“先生清严若此,无愧一代大家!尝闻昔日孟夫子,举凡宴会都是随行弟子尽数出席,且位次要在陪席名士之前,当真满得过分也。”信陵君笑道:“孟子荀子,道不同也。孟子弱于政而强于学,治学便有霸气。荀子强于政而弱于学,治学便虚怀若谷。究其实,荀子学道谦逊而入世强锐,强过孟子多矣!”荀子哈哈大笑道:“信陵君谬奖也!老夫只不想与士子们纠缠无端是非,如足下一说,老夫竟是图谋渊深了,何敢当之?”
四人一阵大笑,信陵君便是郑重一拱道:“今日议题之事,原是我客居赵国,顾忌邯郸士林,没有当场立断。食言失信,无忌委实惭愧,尚请先生见谅。”薛公接道:“信陵君也只是给平原君留个颜面。今日邯郸士子,大多都是平原君门客。所拟议题,自然也是平原君首肯了。此公老迈偏狭,原本便对门客流入信陵君门下忿忿作色。虑及魏赵盟约,信陵君方才推延几日,先生万莫上心便是。”毛公却是一拍酒葫芦笑道:“嘿嘿,老夫子何等睿智,用得你等如此聒噪?”荀子不禁朗声大笑:“还是毛公,不愧神生也!‘国非国,事非事,非常之时不常法’,有此警语,荀况安得不悟?”
“如此说,夫子可以留赵了?”薛公却是钉铆分明。
“难也!”荀子喟然一叹,“老夫也是赵人,投鼠者忌器,既不能长策正国,何如避走他邦治学,或可育得一二大才,以为祖邦进言图存也。”
“鸟!偏是这赵国难整。”毛公笑骂道,“当年一出稷下,荀夫子便为赵惠文王进策,力主二度变法,师法秦国彻底取缔贵胄封地。嘿嘿,赵国君臣议论月余,竟是不置可否。荀夫子又能如何?走,走了好!留在邯郸吃气!”
“报国之心,志士终不能免矣!”薛公一声叹息,“荀夫子不为祖国所用,却思培育弟子以接踵报国,赤子之心 ,我等自愧弗如也!”默然良久的信陵君肃然一拱道:“敢请先生立秋之后南下,无忌决意不负先生厚望。”
“好!老夫拭目以待也。”
荀子一言落点,各人心下顿时舒展,纵横笑谈,竟是不知不觉地雄鸡高唱了。信陵君吩咐几句,上宾馆执事便送来了四案邯郸最有名的胡饼羊骨汤。胡饼是胡人远行携带的一种面饼,以铁板或陶片烧烤而成,巴掌大小焦黄干脆,等闲一月不霉不馊。无论放牧行军,野炊胡饼配以炖羊汤或马奶子,便是一顿结实的美食。胡服骑射之后,胡人之衣食习俗大行赵国,这胡饼羊骨汤便成了邯郸人最风行的便捷早餐。寒凉的清晨,一鼎热腾腾撒着翠绿小葱的雪白羊骨汤呼噜噜下肚,再大嚼两个焦黄干脆的胡饼,发一出通身细汗,顿时人人精神大振。
信陵君拭着额头汗水道:“先生且与毛公薛公盘桓,我去见平原君了。”
荀子便是一拱手:“公子但去,老夫正要与两公手谈一番。”
却说昨夜信陵园散场,平原君听了门客总管毛遂的一番禀报,心下大是憋闷,一夜不能安枕,听得楼头五更刁斗打响,便到胡杨林下跑马练剑去了。
去岁冬日,吕不韦特意请见,给平原君秘密建言:目下秦国利市最大,吕不韦欲借嬴异人之力进入秦国经商,所得利市愿与平原君均分;吕不韦所求者,便是请平原君解除禁锢,允准嬴异人以自由身在邯郸交往走动。平原君一番思忖,当晚便进了王宫请见赵孝成王,秘密会商一个时辰,次日便答应了吕不韦所请。平原君与孝成王的谋划是:吕不韦入秦经商,可给赵国府库平添一大笔岁入;让嬴异人自由交往,既无损于赵国,又能试探秦国动静。这便是将计就计。平原君的最大期望是:秦国闻风而提出要嬴异人回秦,赵国便能借机与秦国重开会谈,打开长平之战后的对抗僵局。毕竟,秦国之强大已远非昔日,赵国硬生生将这座大山扛在自己肩上,山东六国也未必领情。当年赵国在长平浴血抗秦,山东五国却落井下石,无论赵国如何苦苦相求,粮草援兵都一概没有。直到白起死去秦军两败,五国才在盗窃兵符的信陵君感召下出兵“救赵”。侥幸战胜,便又一片鼓噪,纷纷将自己当做了赵国的“存亡恩邦”。赵王负气,平原君寒心,便没有给信陵君封地,不想竟惹来天下同声谴责,俨然赵国欠着山东五国的救命大恩一般。如此山东,赵国朝野早已寒心透了!若能与秦国重新媾和,天下便是秦赵两强并立,瓜分山东五国,与赵国没有任何损伤,何乐而不为?再说,人质的价值便在于使对方有所顾忌,当真将这个人质囚禁死困,使对方无望救回人质而放开手脚大打,岂非事与愿违?
谁想,这个嬴异人解困出山,却改名“子楚”在邯郸交游,短短几个月竟颇有声名。按照平原君本意,嬴异人出名能引起秦国注意,原是好事。可这嬴异人竟与信陵君搅在了一起,平原君便大大的不是滋味了。
无论如何,信陵君是当今山东之柱石,是惟一真正体察大局的威望名臣。有信陵君在,至少魏赵两大国的盟约不会解体。虽然魏王嫉恨信陵君,而信陵君只能暂时的客居赵国,但在事实上,谁也不会将信陵君做白身士子对待。因为山东六国都明白,但有危机,信陵君的威望与号召力便是无可匹敌的。正因了如此,赵国对客居邯郸的信陵君不能不礼敬有加。可是,平原君内心却总是有着几分顾忌,时常的忐忑不安。
平原君深深知道信陵君对魏国的坚贞。当赵魏利害冲突之时,信陵君绝然会坚定不移地为魏国谋划,而绝不会将三晋当作一家。魏赵韩三家分晋一百多年来,血肉相争者多,同气连枝而结盟者少。基于这一根基,平原君对信陵君始终保持着应有的警觉。
同为战国四大公子,信陵君入赵而使平原君光芒大减,平原君总觉得不是滋味。尤其是门客纷纷投奔信陵君,自己的士林声望急剧下降,平原君最为恼火沮丧。然则恼火归恼火,沮丧归沮丧,战国之世便是这等自由奔放,合则留不合则去,你却又能如何?既无力改变,又不能得罪,一阵愤懑之后,平原君也就放开了,对门客士子任其来去,对信陵君听之任之。惟有一条不能懵懂,这便是不伤及赵国利益。
谁想恰恰便在此时,这个子楚却成了信陵君的座上宾,平原君心下顿时一个激灵!万一子楚做了信陵君与秦国秘密联络的通道,赵国岂非大大麻烦?从大局着眼,赵国是不允许山东任何一国与秦国单独沟通的。只有赵国,只有付出了近百万生命鲜血从而抵挡了秦国风暴的赵国,才有以山东六国宗主国的资格与秦国谈判斡旋。一番思忖,平原君便与毛遂等一班心腹门客商议,要在抡材大典时试探信陵君。
这个试探,便是策动赵国士子提出论战议题:何以重振合纵抗秦,进而振兴六国?平原君要看的是,信陵君将如何在这个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