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怔着不说话。吕不韦道:“西门老爹,你留咸阳两件大事:其一,选择咸阳城外隐秘处建一庄园,以为日后在秦根基。其二,照应两只大船,保得其人其物随时可用。若有难处,我请荆云义士过来助你便了。”老总事又点头又摇头:“只要有事,便无难处。老朽不在,荆云义士正好助先生一臂之力,来咸阳便是大材小用了。”
正在此时,却听庭院一阵轻微急促地脚步声,一身利落的越剑无大步走进书房:“禀报先生:方才有一人影倏忽来去,我没追上,查看庭院,留下此物。”说着便捧过来一支细长的泥封竹管。吕不韦接过便要打开,西门老总事却说声先生且慢,一伸手便拿了过去,反复打量片刻,方用竹刀刮去泥封拧开管盖抽出一卷羊皮纸递过。
吕不韦展开一看,却是寥寥两行大字:
敢请足下,明日巳时到沣京谷口一晤,毋带从人。 赴约与否,但凭君断。
一阵默然,吕不韦笑道:“二位以为如何?”西门老总事锁着一双白眉只是沉吟摇头:“此事大有蹊跷,不妨静观几日。”越剑无慨然拱手道:“信使身手不凡,主使者必有剑道高士,不带从人不行。”吕不韦思忖片刻道:“好,容我想想,天亮再说。”
次日清晨,吕不韦梳洗完毕便将老总事唤来叮嘱一阵,然后吩咐备车。正在此时,越剑无大步匆匆赶来,坚执要换下驭手自己驾车。西门老总事笑道:“天下成例,驭手不为从人,越执事不为违约也。”吕不韦无奈点头,便登上厢窗密闭的缁车辚辚去了。
出得咸阳南门,过得横卧渭水的白石大桥直插西南,行得半个时辰便是滔滔沣水。沣水南岸,一片松林茫茫苍苍覆盖了一道山塬。这道山塬便是湮灭了五百余年的西周沣京废墟,老秦人呼为松林塬。沣水流经松林塬,恰恰冲刷得一道深深峡谷,沣水涌进,便积成了碧绿的深潭,两岸山塬松柏森森,废墟城堡倒影水中,虎啸猿啼飞鸟啁啾,幽静得令人心颤。
缁车沿着沣水南岸到得沣京谷口,吕不韦下车打量,却见空山幽幽人迹全无。正在疑惑,便听一声悠长的呼哨,一只小舟便从碧绿的水面如飞掠来,便闻隐隐喊声随着山鸣谷应飘荡过来:“岸边可是修庄先生?”吕不韦遥遥回得一声:“正是。”
应答落点,小舟已经飞到,恰到好处地停泊在一方巨石之前。舟头一黑衣壮汉打量着两三丈外的缁车与虎视眈眈的越剑无,皱着眉头一拱手:“先生带从人赴约,请回程便了。”吕不韦一拱手笑道:“驭手不做从人,天下通例也。东道主焉得不明此理?”黑衣壮汉略一思忖笑道:“也是。请先生登舟。”越剑无猛然咳嗽一声,吕不韦转身严厉地盯了一眼,传出的声音却是淡淡柔和:“执事回去便是,我自拜客。”回身便上了巨石,稳稳地跃上了小舟。
又是一声呼哨,小舟轻盈转身,便悠悠然漂进了潭水深处。行得片刻,峡谷渐窄潭水渐浅,松柏虬枝与嵯峨古墙已经伸手可及。黑衣壮汉一扬手,一支响箭便带着尖锐的呼啸飞上了东岸山头,小舟也应声停泊在了一段黑黝黝的古墙下。黑衣壮汉拱手说声请,便跨上了古墙下淹在水中的一道石条。吕不韦随上,见这石条竟是拾级而上的一道山梯,上得二十余级便是一片平台,松林掩映,一座古老的城门竟赫然横在眼前!
吕不韦正在饶有兴致地打量古门,却见城门洞大步出来一位吏员模样地黑衣中年人,与黑衣壮汉低声说得两句,便对吕不韦深深一躬:“先生请随我来。”便领着吕不韦进了城门。一路上坡,脚下古砖小径,两边松柏参天,时有爬满山藤的断垣残壁突兀而起,旁边大石上便有斗大的红字——易台、文王殿、兵室、虎苑、寝宫等等不一而足。一路看来,吕不韦满腹沧桑,全然沉浸到亘古煌煌的废墟古堡里去了。
“先生稍候。”黑衣中年人一个躬身,便匆匆进了又一座古老的城门。
吕不韦恍然醒转,方见已经到了山顶,松柏林中几排茅屋隐隐可见,面前城门正中竟是两个火痕斑驳的殷商古金文大字——王道,不禁又是一阵感慨中来。早周沣京废墟尚是如此气象,那隔水相望的大镐京废墟却是何等令人神往!
“多劳先生,本夫人在此赔礼了。”
吕不韦蓦然醒悟,却见眼前一个白皙丰满的绿裙女子,分明便是那日在太子府突兀拦路者,便拱手一礼道:“在下吕不韦,敢请夫人名号。”
“华月夫人,可晓得了?”女子笑得清亮可人。
“夫人见谅,不韦未尝闻也。”
“你去过太子府,可晓得太子夫人名号?”
吕不韦微笑着摇摇头:“夫人见谅,未尝闻也。”
“哟!就会一句未尝闻也?”华月夫人笑得泼辣又亲切,“便说了无妨,太子妻华阳夫人,是我小妹,晓得了?”
吕不韦便是一躬:“夫人居于王道之地,在下景仰不及也。”
“王道之地?”华月夫人咯咯一笑,“一片废墟,建几座茅屋清净罢了,先生如何做得王道乐土看了?”
“非是在下私度。”吕不韦一指断垣残壁的古城门,“夫人请看,这‘王道’二字虽经烈火风雨,却依然凿凿在目。在下不敢唐突,此地便是天下向往的王道古圣境。”
“哟!”华月夫人长长地惊叹了一声,一双大眼顿时便是热辣辣的光彩,“先生好学问,竟识得如此老古字!你不说只怕我老死也毋晓得头顶‘王道’两字呢,当真惭愧!”
吕不韦一拱手道:“夫人率直古风,在下服膺。此乃殷商老金文也。文王之前,镐京未建,周都沣京,其时文字便是这般殷商金文。周得天下,方有了周金文,却是好认多了。”
“哟!你便说,此等地风水 如何?我却住得么?”
“风水之说,原在心证。但能敬天尊古,不损先人踪迹,自得上天庇护也。”
“好!”华月夫人开心地笑了,“此地一草一木我都未敢动,几座茅屋还建在没有废墟的空地上。我只觉看着这些烧焦的城门宫殿又酸楚又舒坦,便请了秦王一千金,修葺了两三年呢。原本这里狼虫虎豹满山林,谁个敢来?”
“夫人功德,与天地不朽也。”吕不韦深深一躬。
“哟哟哟!”华月夫人连忙笑盈盈扶住,“先生原本那般作势,睬都不睬我,不想却在这破烂废墟上夸赞于我,不是天意么?此事一定成!”
“夫人贵胄,在下商旅,不知何事示下?”
“不管何事,能在这里说了?先生随我来。”华月夫人说罢便领着吕不韦进了王道古门,穿过一片密匝匝松林,便到了一座四面无遮拦的茅屋庭院。庭院前一座大亭,亭顶茅草虽有风雨痕迹,却也能看出是三两年之物,亭柱亭基与亭底石板及亭中石案石墩,却都是黝黑如漆,伤痕斑驳,分明便是沣京古亭。
“盖茅屋时,这里一片空地,只有这座孤零零的石亭。”华月夫人一边指点,一边将吕不韦让进了古亭,转身吩咐一声上茶,便坐到了吕不韦对面。
“庭院无墙,夫人不怕山林猛兽?”吕不韦一番打量颇有疑惑。
“先生毋晓得,沣京谷的虎豹狼虫只在山外吼啸游荡,从来不进松林废墟了。”
“天念周德,存恤之心也!”吕不韦不禁感慨一叹。
“湘楚之地,先生可熟?”华月夫人突兀一问。
“不韦生于濮阳,却久居陈城经商,于湘楚尚熟。”
“可知湘楚人秉性?”
“口不欺心,辣言辣行。”
华月夫人的笑容倏忽消失:“今日相请,却无难事,只要听先生真话而已。”
“夫人但问,不韦无虚。”吕不韦也是庄容一答。
“来,先饮了这盏震泽绿茶。”华月夫人举起精美的白玉碗,“我有小妹生于吴地,酷好绿茶。我也觉香得可人,比秦茶强多了,先生以为如何?”
“兰陵酒,震泽茶,天下佳物也!”吕不韦品得一口蓦然笑道,“然夫人此茶,却是两年前藏品,清醇香气业已大减。”
“哟!”华月夫人惊讶笑道,“先生果然知楚呢。然你只想,秦楚千里之遥,又时常交恶,如何能年年有新茶?小妹去年送来一萝,先生包涵了。”
“物得行家钟爱为贵。”吕不韦慨然拍案,“自后年年三月,不韦奉夫人新茶一萝!”
“好也好也!”华月夫人大是开心,“我收,只是无以回报了。”
“好说。夫人得茶,付半两一萝便了 。”
“哟!好办法,一萝半两一萝茶,两不欠。”
“人各无愧,事便可为。也是商旅之道,夫人见谅。”
“先生有见识!”华月夫人赞叹一句,默然片刻又是突兀一问,“先生眼光,那日临考诸王子,有无可造之才?”
“……”吕不韦默默摇头。
“先生从赵国来,可曾听说公子异人?”
吕不韦心下怦然一动,静神思忖一阵道:“曾在两处无意听到公子异人名字。一次,是在平原君府中结交官金,遇到一寒素公子报名请见平原君,始知此人乃秦国质公子异人。另次,与赵国隐士薛公、毛公饮酒,听两人议论,又闻公子之名。此外,似乎邯郸坊间尚有公子传闻,惜乎没有留意。”
“两公议论之言,还能记得么?”
“毛公称赞公子异人久困守节,颇具良臣风范。薛公说,公子异人聪慧睿智,腹有经纬……实在记不得许多也。”
“先生说公子寒素,却是如何境况?”
“想起来也!”吕不韦拍案一笑,“薛公说得一事:长平大战后公子初见平原君,瘦削苍白,黑衣破旧,短而宽大,着身空空荡荡。厅中吏员哂笑。公子便说,此乃秦制楚服,何笑之有?平原君责难曰:秦便秦,楚便楚,秦制楚服,不合国礼也!公子便答:吾居他邦,思念父母,吾父秦人,吾母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