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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好。”吕不韦轻松地笑了,“老总事只管照应好陈城根基,入山伐木、作坊打造两件大事万万不可有差,北上押队我来处置。”说罢便大步下了山亭,径自进了湖边那片莽苍苍的胡杨林。
胡杨林的深处有一座幽静的小庭院,吕不韦踏上林间小径遥遥望见庭院屋脊时便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呼哨飘荡间便闻一阵短暂低沉的喉鸣声传来,待吕不韦走近庭院门前,一只戴着铁链的威猛黑犬已经蹲在了门厅一侧,毫无声息地打量着来人。吕不韦笑着一拱手:“獒兄,我可以进去么?”黑犬威严地耸了耸鼻头,竟是哗啷一声便蹿上了门厅,头只一顶,两扇厚重的木门便咣当开了。“多谢獒兄。”吕不韦又一拱手便走了进去,黑犬便昂头蹲伏在门厅下如一尊石像般岿然不动了。
半个时辰后,一个黑色长袍黑布蒙面者送吕不韦走了出来,到得门口止步问道:“吕公,我可否带荆獒同行?”吕不韦笑道:“只要于事有利,一切但凭荆兄。”长袍蒙面人便道:“此獒神异非常,与我失散六年而能寻觅到陈城,远道大是有用。”吕不韦对着黑犬便是肃然一躬:“獒兄如此忠义,不韦敬佩不已。”此时黑犬已经蹲在了门侧,对着吕不韦竟也是两只前爪一并一摇。吕不韦不禁笑道:“獒兄啊,你但随行,第一位却是保护主人。荆兄但出差错,我却找你要人也。”威猛黑犬却陡地一喷鼻,转过脸连吕不韦看也不看了。“獒子,不得对恩公无礼。”长袍蒙面人低声呵斥一句,黑犬便立即爬在了地上,头却正对着吕不韦。吕不韦一拱手笑道:“獒兄对我之叮嘱嗤之以鼻,足见神异无双,何罪之有?不敢当了。”又回头道,“如此神犬,荆兄何须铁链囚禁?”长袍蒙面人叹息一声道:“荆云大罪在身,恩公却以义士待我,自当隐匿形迹。它若自由,便会巡视整座庄园,若不慎惹事,荆云何颜面对恩公?” “荆兄差矣!”吕不韦顿时肃然,“荆兄诛杀恶吏,为民除害,原是任侠仗义。不韦援手,亦是为天下正道张目。你我尽皆坦坦荡荡,何须隐匿行迹?便是这神獒,也莫委屈了它,偌大商战谷,有獒兄昼夜巡视,岂非大大一桩美事?”
“好。但凭吕公。”荆云走过去拍了拍黑犬头,“獒子,恩公给你开链了。”大獒闻声霍然起身。荆云便撩起长袍从皮靴中抽出一把短剑,青光一闪,便挑开了铁链皮条。随着铁链哗啷落地,大獒便汪汪两声对着吕不韦翻了两个滚儿,嗖地蹿了出去消失在树林中去了 。
“荆兄,我也去了。”吕不韦哈哈大笑着一拱手,便出了胡杨林。
两日后,商队逶迤北上,吕不韦亲自送到陈城北门外十里郊亭,给初上商道的荆云壮行。诸般事体完毕,吕不韦便回到天计寓匆匆来看望范雎。范雎大睡三日方醒,一番沐浴之后,一领宽松大袍一头蓬松散发,正在廊下悠悠踱步。吕不韦遥遥拱手笑道:“范兄,好清爽也。”范雎竟是情不自禁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回头乐呵呵道:“不韦呵,出世之乐,仲连之明,今日始得感悟也,不亦乐乎?”吕不韦便道:“难得范兄如此空明心境,走,亭下老陈汤等着你也。”范雎说声好,便大袖飘飘地跟着吕不韦来到了前院。
四面三层胡杨林遮住了夏日的炎炎天光,绿草如茵,清风徐来,茅亭下一案美酒佳肴,当真是撩人胃口。范雎大步上前一番打量便是大耸鼻翼:“噫!这味儿却是特异,似酸似甜还夹带着异样肉香,闻所未闻也!”吕不韦不禁笑道:“满案佳品,范兄独赏老陈汤,端的高人。”范雎也算讲究食仪,思忖道:“老陈汤甚个讲究?陈年老汤么?”吕不韦摇头笑道:“范兄也有不食之盲,难得难得!老陈汤者,非陈年之陈,乃陈国之陈,晓得无?”“噢——”范雎见事极快,顿时恍然大悟,“那定是陈国宫廷所创,流播民间之美味了?”“终是拎得清嘞。”吕不韦又拽了一句楚语,“陈灵公别无所能,惟独对食、色二字天赋异禀,日日美酒,夜夜佳丽,一朝亡国,却只留下了这酒后汤,陈国遗民便呼为‘老陈汤’了。”范雎不禁莞尔:“如此说来,这便是亡国汤了,你也不怕晦气?”吕不韦不禁哈哈大笑:“好!那便晦气均沾。”说着打开石案中间那只丝绵套包裹的硕大铜鼎来,“来,尝尝。”
范雎一看,鼎中雪白碧绿金黄的一汪,便拿起旁边大木盘中的细长木勺,小心翼翼地向自己的玉碗中打了半勺,一口下喉,冰凉酸甜又肥厚,休眠三日的肚腹立时便是咕噜噜一阵大响,不禁一声赞叹:“好个老陈汤,妙不可言!”说罢也不谦让,便一碗一碗的呼噜噜大喝,片刻之间,一大鼎竟是空空如也。
“没有了,再上!”范雎一伸勺便叫了起来。
吕不韦笑不可遏:“范兄呵,老陈汤三日治一鼎,现做只怕也来不及了。”
范雎品咂着碗底汤汁惊讶道:“三日一鼎,如此周章么?”
“你且听听。”吕不韦掰着指头,“精米三合、芋子一升、干红枣一合、竹笋一支、小鸭六头、逢泽麋鹿肉八两、姜十两、鲜葱十两、苦酒五合、井盐一合、豉汁五合、淮南橘皮三叶,如此备齐,先分别制成素汤羹与肉汤羹,再合成,以极文木炭火煨得六个时辰,再入冰窖冷藏六个时辰,方可得一斗老陈汤。一斗两鼎,可惜荆云前夜与我痛饮大醉,为怕误事,醒后请他喝了一鼎。”
“荆云何人?也有如此口福?”
“至交义士,我请他总押商队北上。”
“噢,商队北上,你却如何没走?”
“范兄与士仓相会后,我再兼程北上不迟。”
范雎一阵默然,便与吕不韦饮了几爵温醇的楚国兰陵酒,良久却是一声叹息:“不韦呵,我虽不通商,然秉国多年,也算略知商道。尝闻:商家言不及义。非不义也,实在是义利两难也。你如此看重一个义字,对人对事尽皆如此,却能与天下四大巨商比肩而立,匪夷所思也。”漫漫不经意之间,却是关切疑惑俱在。
“范兄,不韦说说商道,你可愿听?”
“求之不得也。”范雎慨然道,“我任秦相,所短正在富国通商,否则我还真不想举荐蔡泽。如今虽已学不当时,却愿师法孔老夫子:朝闻道,夕死可矣!”
“只要范兄愿听,我便和盘托出。”吕不韦见范雎诚心责己虚怀若谷,不禁大是感奋, “左右范兄对我知之甚少,不韦便从头道来。”饮得一爵兰陵酒,便娓娓说了起来。
十三年前,吕不韦接手老父生意而入商旅。其时,吕氏的家业只有濮阳的三家麻布作坊与千金活钱,在商旅之中只算得一个三流小康罢了。老父终生固守一行,只守定时令收麻制麻,再织麻卖布。吕不韦很不满意这种小本生计,接手伊始便改弦更张,留下一个老执事维持麻坊,自己便带着两个年轻精明的执事,来到了商旅汪洋的陈城。在街市作坊转悠了三日,吕不韦便以年金一百的高价,租下了陈城最繁华老街的一座临街庭院。两个年轻执事大惑不解,少东做得是甚生意,未见一个主顾便阔绰出手,八百本金当得折腾么?吕不韦却不理会,只吩咐两人细细访查,将所有厚利大生意悉数摸清来报。两个执事连日奔波,每晚回来禀报都不见少东人面。
一月之后,吕不韦突然夜半归来,将两个执事唤醒要听禀报。两个执事备细说了大半个时辰,最终都是一句话:“大生意甚多,获利最厚者首推兵、铁、盐。我门本金甚微,还是收购苎麻做老生意为上策。”满面风尘的吕不韦问:“六百本金收苎麻,其利几何?”抱账执事答:“麻布六分利,六百金进料,出货得利三百余金,已是我门最大宗生意了,甚是稳当。”吕不韦又问:“得利十万金,要得多少时日?”骤然之间,两执事眼睛瞪得溜园,竟是只盯着吕不韦愣怔。“如何,算不出来?”吕不韦追得一句,抱账执事嗫嚅道:“苎麻年产一料,便是年投千金做本,利金大体六百金上下,得十万之利,要,要,要得百五十年上下。”吕不韦鼻息一哼冷笑道:“一百五十年,五六代人,不愧是老东打磨出来的石蜗牛,也不觉空耗了这大争之世!”那出货执事秉性利落,忍不住便问:“少东之意,不做麻布了?”“正是。”吕不韦断然拍案,“先做盐,再做铁,再做兵,三年便要见万!”抱账执事翕动着嘴唇说不出话来,良久涨红着脸期期艾艾道:“少,少东要做三大行,有,有,有几多本钱?”
“本钱几多,你不知道?”吕不韦又气又笑。
“在下原以为少东筹措到了巨金,若是本钱如故,在下劝少东莫得做梦。”抱账执事顿时清醒,说话也利落起来,“三大行利厚是实,可都是各国官市经营专利,寻常私商极难染指。不说其余,头一道关口便是要得官府特许。我门与各国官府素无瓜葛,区区六百金还不够打通关节,哪里还有本钱采盐、晒盐、护盐、运盐?为吕门长远计,少东还是老实做个麻布商为是。”
“不。”吕不韦摇头,“我已谋好齐国海盐路数,只需三百本金便可进货。”
“恕在下不敢从命。”抱账执事红着脸道,“老主东临行叮嘱在下:大险不出金。”
吕不韦恍然大悟,才知道这抱账执事竟奉有临机监控自己的大权,不禁对老父的迂腐哭笑不得,思忖一阵叹息道:“既是如此,徒叹奈何?只有做麻布生意了。”抱账执事见主人回归正道,便有些歉疚:“少东若是买进苎麻,便是用尽本金也是该当。”吕不韦怏怏道:“明日踏勘一番再说了。”说罢丢下二人便去了寝室。
次日正午吕不韦方才悠然起来,梳洗一番用罢“早餐”,已经是日昳之时。刚要出门,却见出货执事匆匆进院,说他们两人已经觅得一大宗上好的生麻,抱账执事守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