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箱面赫然一方白绢,暗红的血字竟是触目惊心:“嬴稷谨记:《商君书》国之利器也,长修之,恒依之,弃商君之法者,自绝于天下也。慎之慎之!”拿开白绢,便是整整一箱捆扎整齐的竹简。
嬴稷从长史手中接过白绢,竟是面色苍白,一声哽咽:“母后!嬴稷来迟了……”便软倒在了铜箱上。芈王妃抹着泪水笑道:“秦王挺起来了。这是惠文太后的遗愿,岂能以泪水没了?”嬴稷踉跄站起,捧着白绢转身对着惠文后尸体深深一躬:“母后,嬴稷记住你的话了。”
甘茂却大是感慨:“秦王不知:老臣曾听惠文王说过,这《商君书》共八十卷,是先王姑母莹玉公主于二十年前秘密派人送来的,举世唯此孤本,连老臣也是第一次看见。只是这,这……”甘茂突然尴尬地打住了。
芈王妃笑道:“丞相是想说,这《商君书》为何没有留给武王嬴荡,是么?”
甘茂大窘。秦武王嬴荡已经被朝野看作蛮勇君王,虽不能说坏了商君之法,却也是没有弘扬秦法大业的荒诞君主。秦惠文王没有将《商君书》传给嬴荡,分明是一件尴尬的事。加之他历来受秦武王重用,几乎是人人皆知的事实,话到口边便生生缩了回去,却又被芈王妃一语道破,便更是难堪。
嬴稷却没有理睬,肃然一挥手:“长史,立即护送《商君书》到政事堂秘室。”长史便匆匆去传唤甲士了。 芈王妃微微一笑,仿佛刚才只是一句玩笑而已,却看着甘茂道:“丞相,惠文太后大德大功,当以王礼隆重安葬,如何?”
甘茂慨然拱手:“臣亦赞同。秦王发诏,臣便立即发丧。”
次日,秦王嬴稷诏告朝野:惠文太后薨,旬日之后行国葬。此谓发丧,也就是将死亡消息通告国人。按照春秋时期诸侯国葬礼仪,发丧之后,便是朝野举哀,禁止饮酒举乐;死者尸体要在床上停留三日,而后入殓进棺;进棺之后再停留五日,称为殡;殡后再停留五个月,而后再送葬入土。这一整套葬礼走下来,几乎便是整整半年,还不说葬礼之后的守孝长短。“在床曰尸,在棺曰柩,动尸举柩,哭踊无数”,整整半年之内,生者天天都要痛哭无数次,任你多么重要的事体也得停下。惟其如此,到了战国时期,这种耗时耗财摧残生者身体的葬礼已经大大简化,各国都是据实而行,不拘长短。
便说目下正在盛夏酷暑之日,纵有大冰镇之,尸体灵柩又能停留得几日?甘茂便当机立断,将停尸三日改为一日,再加太医令勘验证实死者确实不能复生,方才入殓进棺。其所以如此,便在于这丧礼环节中“停尸三日”是关键,其他环节的压缩往往容易被人接受,停尸日期的压缩则往往会招来朝野指责。其中原由,便在这“停尸三日”来源于古老的对起死回生的祈盼。
古人以为:人死之后,魂灵尚在飘荡,孝子亲属的哀哀痛哭,往往能使死者还魂再生。事实上,也曾经有过这种死而复生的故事。于是,停尸三日以祈祷死者还魂再生,便由祈盼变成了葬礼必须遵守的环节。《礼记·问丧》备细解说了这种原由:“死三日而后敛者,何也?曰:孝子亲死,悲哀志懑,故匍匐而哭之,若将复生然,安可得夺而敛之也?故曰:三日而后敛者,以俟其生矣!三日而不生,亦不生矣,孝子之心亦衰矣。家室之计,衣服之具,亦可以成矣。亲戚之远者,亦可以至矣。是故圣人为之决断,以三日为之礼制也。”
甘茂却是精明,同时将太医令对惠文太后的勘验诊断与太史令的刻史断语,专发了一道丞相文告于各官署郡县。秦王嬴稷行亲子大礼,麻衣重孝,辞政守尸,哀哀之情令朝臣下泪。芈王妃也是一领孝衫,亲自看着女巫为惠文太后入殓,并亲手将秦国王室最珍贵的一件雪白貂裘放进了棺椁,白头元老们无不为之动容。旬日之后, 咸阳再次举行国葬大礼,惠文太后被安葬在北阪秦惠文王的山陵一侧,这件事终于便告结束了。
国葬一毕,嬴稷除去重孝,便一头埋进书房揣摩《商君书》去了。回咸阳半年,他实实在在地觉得自己的器局才具大是欠缺,不说人事难以勘透迷雾,便是国事,也断不出利害根本,若有几次大错失,这王位也就未必坐得稳当。这是战国大争之世,外战频仍,内争迭出,几个大错下来,不是外战亡国,便是内争失政,要想建功立业做真霸主,便得自己精刚刚一身是铁!否则,这天下第一强国的王冠不是枷锁,便是坟墓了。与其此时毛手毛脚地坐在王座上发号施令,何如潜心打造自己?从母亲回来后对咸阳朝政的评判料理看,母亲完全有魄力坐镇国政,自己急吼吼上前,非但不足以服众,且可能画虎不成反类犬焉。想得明白,嬴稷便深居简出,除了礼仪需要,便是整日的在书房与典籍库里徜徉。
芈王妃却是大大地忙了起来。惠文太后安葬之后,樗里疾等一班老臣上书,请尊芈王妃为惠太后,名号自然也从的是秦惠王了。甘茂闻讯,却是别出心裁地上书,请为太后另立名号,以示大秦新政之发端!此举得魏冄芈戎嬴显白山白起等一班新锐呼应,又经秦王嬴稷首肯,便进芈王妃为太后,定名号为“宣”。宣者,大玉也(璧大六寸为宣),布新也,合起来便是“大玉布新”之意。于是,芈王妃便成了宣太后。
名号既定,宫中之患已了,宣太后便放开了手脚。她先秘密探访了老丞相樗里疾,安定了一班元老重臣,再探访了咸阳令白山,竟与白山密谈了整整两个时辰。过了两日,宣太后一辆缁车竟是直奔蓝田大营,在已经回到军营的前军主将白起的大帐里盘桓到天亮。回到咸阳,宣太后召来魏冄、芈戎与嬴显三人议事。魏冄一看全是芈氏族人,不禁便皱眉道:“当此非常之期,老姐姐召来家人在宫中聚商,不怕物议么?”
宣太后冷冷道:“但为国事,何惧物议?这里没有姐姐,只有太后,侬晓得了?”
芈戎怕魏冄生硬,打圆场笑道:“太后有事便说了,左右我等听命便是。”
宣太后点着手中那支碧绿的竹杖:“我先说得明白,芈氏入秦二十余年,今日始有小成。能否成得气候?便在我等事秦之心。”
芈戎点头道:“我等芈氏与楚国王室之芈氏相去甚远,在楚国已经没有根基牵连,自然是以秦为家为国,太后何虑之有?”
“话虽如此,却也未必。”宣太后板着脸道:“只怕手中有了些许权力,便要胡乱张扬了。”
魏冄目光一闪慨然道:“太后所虑者,魏冄而已。我今日立誓:但有不轨,任凭处置!”
“单单立誓不行,我要与你们三人约法三章。”宣太后郑重地站了起来,每说一句竹杖便是重重一点,“其一,不得与楚国王室有任何来往。其二,不得与秦国王室任何人为敌。其三,但处公事,不得相互徇情枉法。你三人想想,若做不到,便当下说话!”竟是辞色凌厉,与平日的满面春风大不相同。
一直没有说话的嬴显吭哧着道:“只是这,这第二条难办。儿臣纵然容让,王室有人却硬是与我纠缠,如何计较得清楚了?”他是宣太后从楚国接来的儿子,本姓芈,入秦而改姓嬴,虽是小心谨慎,却也多有王室子弟热嘲冷讽说他是“隔山王子”,有此顾虑,原也平常。
宣太后却是冷笑道:“只要你心在功业,是非自有公断,何来个不好计较?原是你心中出鬼!”竟是丝毫地不留情面。嬴显还想辩驳,却终究是没有开口。
“太后之言,是为至理。魏冄遵从!”最是桀骜不驯的魏冄竟然率先认同。
“芈戎遵从!”
“儿臣听命。”嬴显虽然心有顾忌,还是明朗地表示了认可。
“这便好。”宣太后笃的一点竹杖:“我芈氏一族,也将刻进大秦国史!”
三日之后,咸阳举行了新君即位后的第一次盛大朝会,秦王嬴稷与宣太后并坐高高王座,主旨却只有一个:论功行赏,理清朝局。秦王当殿颁布诏书:擢升魏冄为丞相,恢复樗里疾右丞相之职,二人总领国政;封芈戎为华阳君,兼领蓝田将军;嬴显为泾阳君,领咸阳令;白山为栎阳君,兼领栎阳令;白起为左更,兼领前将军。诏书宣读完毕,竟是举殿欢呼一片生气。
颁布诏书之后,宣太后说话了,虽然是满脸带笑,话却是扎实得掷地有声:“我有两句话说:历来新君即位,都要大赦罪犯,都要满朝加爵。但我大秦从商君变法起,便废除了这两个旧规矩。这规矩废得好!国法如山,虽君王而不能移。耕战晋爵,虽王族而无滥封。功劳爵位是要自己挣的,不是凭改朝换代混的。方才擢升之臣,职是实职,爵,却都是虚爵,没有封地。因由何在?便是他们功劳还不够。‘无功之爵,加身犹耻!’这话是白起说的。大秦爵位二十等,依白起之大功,左更前将军才第十二等,谁不说小?可白起历来是无战功拒晋职爵,连左更都连辞了三次。这便是大秦臣工的楷模!因了白起风范,我已经事前对方才擢升之臣言明:任职半年,无功即行罢黜。大争之世,无功便是错!晓得了?人都说‘主少国疑,少做事,混功劳’。错也!谁指望在老身这双老眼下翻云覆雨,混个高爵,你便来试试!”
一席话落点,举殿肃然无声。宣太后却是谁也不看,点着竹杖笃笃去了。
最惊讶的还是甘茂,他确实愣怔了。丞相没有他,上将军呢?似乎还挂着个虚名,但仔细一想,有了白起这个左更前将军,他这个上将军还不明是个摆设?何时拿掉,已经只是个早晚了。回到府中,甘茂愤懑之极,觉得自己总算也是楚人,宣太后如此做法未免太过无情,当初假如不是自己稳住秦国局面,而是与嬴壮同谋,岂有宣太后母子今日?然则,这便是权力官场,讲究的只是实力与利害,自己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