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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之心,唯天知之也!”平原君叹息一声便来抚慰,“老夫人,言尽于此,此等话便不要再说了。成命一出,军心民心不可乱哪。”
老夫人不再说话,只抹着眼泪点点头便被侍女搀扶去了。孝成王看看若有所思的平原君,转身便是一声吩咐:“宣赵括进宫!”
上党相持进入第三年时,赵括的军务便日见减少,后来便简化为一件事:每月在邯郸与上党间来回一次,在邯郸国尉府统筹输送粮草,在上党廉颇大帐交接粮草。虽说再也没有与廉颇横生龌龊,然则毕竟是话不投机,赵括与廉颇便几乎从来没有磋商过战场见识。但赵括也绝不是无所事事,更不是没有了见识,相反却是更忙碌了。这忙碌,却是本职军务之外的诸般军情揣摩。只要在上党,赵括便总是到赵军壁垒逐一踏勘,回到行辕便绘制一副壁垒图。两年多下来,赵括已经将两大防区的四十六处壁垒全部踏勘完毕,四十六张大图也全数画完。便在武安君白起将死的传闻流播之时,赵括又再次对所有壁垒踏勘一遍,回到行辕对照壁垒图,竟发现所有壁垒三年来都没有丝毫变化!赵括顿时愤怒了,立即带着大卷壁垒图兼程赶回邯郸,连夜求见孝成王。这便是赵括与孝成王的那次竟夜密谈。赵括的一番话使孝成王大为震撼:“老廉颇曾对平原君声言:但有战机,自当攻秦!既然如此,便当逐年做攻敌之备,或设置器械,或前移壁垒,或隐秘挖掘前出地道。然则全数壁垒三年无变,赵军何有攻敌之心?如此坚壁防守,臣实不解老将军终将如何!”
看着满满摊了几大案的壁垒图,看着已经变得黝黑精瘦的年轻将军,孝成王心下感奋不已,不禁便拍案感喟:“马服子啊,白起这恶煞终是要到头也!你若为将,却当如何?”谁知赵括却是一声长叹:“惜乎赵括生不逢时也,竟不能与白起并世交锋!”孝成王双眼顿时大亮:“马服子期盼与白起对阵,壮哉壮哉!”赵括便坦然道:“固国不以山河之险,胜敌不以弱将而成。若我国人将战胜之望寄予白起之死,便是侥幸图存之心,实不足取也。军势当攻则攻,当守则守,岂能以敌方何人统帅而定策?若此作为,田单以商贾之身,便不当抗击乐毅也!白起纵是方今战神,也须得以战场之法打仗,何惧之有也!”
便是这番夜谈,使孝成王对赵括骤然有了沉甸甸地感觉。决战决胜的气度并非人人都有,对于大将,则更是难能可贵。老廉颇以勇气闻与诸侯,然则也并非没有过畏战守成之心。在当年秦军铁骑进犯阏与、武安时,老廉颇便是畏惧不敢出战,今日又如何能说不是呢?当年之秦军也是所向披靡,山东六国对秦军无一胜绩。若依寻常之才,赵军自然只能据险防守了。然则恰恰是父王慧眼决断,不用廉颇,不用赫赫盛名的乐毅两子,却毅然起用了喊出“狭路相逢勇者胜”的赵奢,才有了那场大胜奇迹,才一举使赵国与秦国比肩而立!若无此举,赵国安得大出于天下?而今面对天下畏如尊神的白起,赵括独能以求战之心对之,且战场踏勘如此扎实,能说是轻躁气盛之心?有得赵括此人,未尝不是赵国又一次大出的机遇,你赵丹若无父王慧眼决断之胆识,便将永远失去这再也不会重现的千古良机!
惟其如此,孝成王的决心丝毫没有动摇。
此刻,孝成王要做的,便是抚慰赵括,使他毋得受老母之言而乱其心。及至赵括匆匆进宫,听孝成王平原君一说,竟是轻松笑了起来:“老父终生轻我,原是尽人皆知。老父此话,非但对老母说过,也对先王说过。赵括若是计较在心,却是成何体统?”平原君不禁大笑:“马服君父子,也是天下一奇也!父子相轻,直言相向,连带老母卷入,却是谁也不做计较!”却转而低声笑道,“少将军若要置买地产,先不要忙,此等事老夫帮你,先打仗再说!”赵括便是哈哈大笑:“人言诚可畏也!我在武安谷地买了六百亩草场,那是专一为我千骑队驯马之所。传入老母耳中,便成了置买私产,夫复何言?”平原君不禁惊讶了:“上将军千骑护卫,自有军马,何劳自己买地驯马?”赵括笑道:“去年时,李牧受我之托,在阴山林胡部族为我买得六百匹未驯之野马。我想尽快就近驯出,替换千骑队老马,使千骑队成为一支风暴铁骑!君不闻白起但在军中,必率三百铁鹰剑士么?”孝成王听得大是感奋,立即吩咐身边老内侍:“立传诏令:再赐上将军黄金千镒!”赵括竟是毫不谦让,慷慨便是一躬:“谢过我王!”平原君又是一阵大笑:“壮哉马服子!老夫便做你督军使了!”君臣三人便同声大笑起来。
三日之后,当初秋的太阳堪堪挂上雄峻的箭楼飞檐时,邯郸西门外已经是车马辚辚行人如潮了。赵孝成王亲率百官从官道西来,邯郸庶民更是万人空巷,从四面八方涌向那座古朴硕大的迎送石亭,欢呼雀跃地堆在山丘,挂在树梢,矗在任何一个可以遥望石亭与官道的塄坎上,都要一睹以与白起并世对阵为荣的年青上将军的风采!
日上半山,遥闻鼓声大做号角连天,便见邯郸西门外军营旌旗飞动,一彪军马便如火焰般掠地卷来!片刻之间,一杆红色大纛旗一个斗大的“赵”字便满荡荡涌入眼帘。大纛旗下,一员黝黑高挑的英挺将军断坐在雪白的战马上,大红锈金斗篷猎猎舒卷,头顶帅矛灿灿生光,一身棕色紧身胡服皮甲,直是天神般威武。身后千骑更是一色的红鬃阴山烈马,仅仅是那隆隆如战鼓般整齐的马蹄声,便使人皆骑射的赵人一片喝彩。及至骑队风驰电掣般卷来,却又在亭外半箭之地齐刷刷山岳般骤然人立,漫山遍野便响彻了“上将军万岁!”“马服子万岁!”的欢呼声。
朝臣夹道,乐声悠扬,孝成王踏着厚厚的红毡迎了上来,对着迎面大步走来的赵括,从身后内侍的托盘中捧起了硕大沉重的青铜酒爵。赵括拱手一声“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礼”,便双手接过青铜大爵汩汩痛饮而下。一连三爵凛冽赵酒,赵括顿时面颊飞红,慷慨高声道:“我王率朝野臣民为臣壮行,臣请歌一曲,以明心志!”
“好!”孝成王转身一摆大袖,“乐工,赵风!” 战国谚云:秦赵同宗。赵人乐风与秦人乐风如出一辙,同是慷慨豪迈如同嘶喊,同是肺腑悲声苦绝其心。《赵风》一起,便闻黄钟大吕弦管激扬,赵括锵然拔出弯月胡刀,但见青光闪烁间一声清越高绝的嗓音便破空而出:
兵书千卷 雕弓天狼
九州烽烟 壮士何伤
铁衣胡马 长驱上党
扫灭秦虏 大赵煌煌
随着响遏行云的一声高腔,赵括的弯刀入鞘了。满场人众肃然无声,孝成王竟是泪光荧荧,对着赵括便是深深一躬。骤然之间,欢呼声震天动地般淹没了邯郸郊野。赵括挺身向孝成王一拱手,便飞身上马。一阵鼓声,一片飞动的火焰便卷着一点雪白绝尘去了。孝成王望着远去的马队,竟是久久伫立着。
二、长平换将 赵军骤然沸腾起来
换将风声传到长平行辕时,老廉颇终是震怒了!
半年以来,军营流言不断,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老廉颇大是头疼。他坚信这些流言都是秦国那个鸟黑冰台恶意散布的。甚个山东五国都不理睬赵国了,赵国府库缺粮了,赵国无兵可调了,匈奴要趁机南下大掠赵地了,林胡要东山再起了等等等等,兵士每日都有新传言,军营每日都是一惊一乍。对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风传,老廉颇实在找不出破解之法,除了大骂秦人卑劣,便只有严厉申饬全军:传播流言者立斩不赦!饶是如此,流言竟还是鬼魅般游荡在军营。更令人气恼的是,有些传闻竟迅速得到了正统途径的证实,譬如白起将死,譬如合纵未成。老廉颇军令再严,也不能每日杀人,时间一长,老廉颇对这鬼魅般无孔不入的流言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两三个月前军营流传出秦军不惧老廉颇而独惧马服子的消息时,老廉颇竟破天荒地哈哈大笑起来:“滑稽滑稽!秦人造谣术太得拙劣也!竟说自己怕一个翩翩书生,当老赵人磁棰愣种么?鬼才信了!”于是,老廉颇非但没有禁止这则流言,反倒是走到哪座军营说到那座军营,总是大笑一通,以这则最是荒唐的流言讥讽秦人造谣术的拙劣。在廉颇看来,秦人制造的这则流言荒诞过甚,便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只能使所有流言在赵国朝野变成一阵烟雾飘散。谁知便在他兀自哈哈大笑的时候,一则惊人的消息竟在军营迅速流传:赵王决意换将,拜赵括做上将军,老将军要去职了!
廉颇脸色铁青,当即升帐聚将,严厉追查流言来源。谁知四十多员大将竟是一片沉默,没有一个人出声。廉颇大怒,雪白的须发骤然戟张,拍案便是一声大吼:“司过将军!立即查核!无论兵将,传谣皆杀!”正在这满帐肃杀之时,突闻行辕外马蹄如雨,便有中军司马飞步而来,低声在廉颇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老廉颇脸色骤然一变,对司过将军吩咐一句:“你便查核,老夫片刻即回。”便转身大步出了行辕。
朦胧月色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大步走了过来。
“相如!你如何来了?”廉颇惊讶得声音都颤抖了。
“患难刎颈,我不来谁来?”蔺相如却是淡淡一笑。
“老兄弟后帐稍等,处置完军务你我痛饮!”
“将士何罪之有也!老哥哥,不要再错杀了,听我说。”蔺相如拉起廉颇便到了行辕战车的角落处。随着初秋的凉风,蔺相如的偶偶低语竟不啻一声惊雷,廉颇顿时木桩般呆滞了!蔺相如的声音却依然清晰地说着说着,一直将三年来的种种大事说了个巨细无遗,反复拆解条分缕明不休不止地说着,说着。
“明白也!老兄弟不说了。”终于,老廉颇粗重地喘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