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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看见卫鞅,未及与他说话,便喘息着低声吩咐道:“梅姑,进去收拾一下。”待梅姑轻步进屋,方才轻声说:“事态紧急,马上就走,详情回头再讲。”说话间,梅姑已经拎着一个包袱走出。卫鞅急道:“哎,我的书!”白雪急道:“有办法,回头取,先走人。”说着拉起卫鞅的手便向后山走去。
这条山道卫鞅很熟悉,他每天清晨都要从这条小道登山。白雪也和卫鞅在这条小道上漫步徜徉过几次,自然也熟悉了。卫鞅见从后山走,便想到肯定陵园大门已经走不通了。否则,白雪早已买通了那十余个守门军士,进出是极为方便的。思忖间已经来到小山顶松林中。白雪回头一指道:“你看。”
卫鞅回头,只见山下陵园中飘进一片火把,急速的聚拢在守陵石屋前。
隐约可见有人推门进屋,出来高声喊:“没有人,只有一信。”一人粗声答道:“带回去复命,走!”此时却见又一支火把急速飘到,一个尖锐脆亮的声音喊道:“慢走!卫鞅何在?”粗声者喝问:“你是何人?”脆亮声音道:“我乃公叔丞相府掌书,夫人有急事召他。”粗声者答道:“卫鞅不在,你爱等就等吧。走!”脆亮声音喝道:“慢!将卫鞅的信留下。”粗声者哈哈大笑道:“今日公叔府有何火头?走!”
马蹄发动间,突见一片火把全部熄灭,黑暗中传来咴咴马嘶与人声怪叫。那一支火把却依然亮着,只听脆亮声音笑道:“这样的信还不给我看。给你,拿回去向庞涓复命吧。”粗声者大叫,“哎哟,好疼好酸。你,你好大胆子!”脆亮声音留下一阵笑声,一支火把便倏忽飘走了。
梅姑低声惊叹,“好功夫!”
卫鞅一直在静静观察,默默思索,摇头点头。
白雪道:“我们走吧,到地方再说话不迟。”
三人下到山后,松林中已经有三匹骏马在悄无声息的等待。三人分别上马,白雪一抖马缰,当先驰出领路。卫鞅居中,梅姑断后,三骑向西北飞驰。
涑水河谷不阔不深不险不峻,有山有水有林有兽,河谷山原密林覆盖起伏舒展,是安邑贵族传统的狩猎地带。河谷离安邑城不远不近,便有酷爱狩猎的贵族在河谷中盖起了狩猎别居,守侯在别居中消夏游猎。久而久之,仿效者日多,河谷中便星星点点布满了贵族别居。喜好品评的安邑人,便将是否在涑水河谷拥有一座狩猎别居做了老贵族的标志。否则,你就是富可敌国,也只是一个欠缺风雅的爆发户。白氏一门三代大商巨贾,白圭又做过魏国丞相,自然在这里有一座狩猎别居。涑水河谷的最特殊处在于,这里永远都有人住,却永远没有任何官府管辖。春夏秋冬,白昼黑夜,任何时候都可能有激烈的马蹄声和装束怪异的人物进入谷中,谁也不会感到奇怪,谁也不会前来盘查。
五更时分,三骑骏马飞驰入谷,直奔河谷深处的山腰密林。
半山腰平台上亮起了三支火把,照亮了通往平台的四尺小道。飞驰而来的三骑骏马顺着小道直上平台。三位骑者下马,便有手执火把的两个仆人接过马缰,另一个仆人举着火把在前领道,向林中房屋而来。
火把照耀下,卫鞅看见这是一座建造得极为坚固的山庄。门厅全部用山石砌成,两扇巨大的石门竟然是两块整石。门额正中镶嵌着两个斗大的铜字——白庄。近两丈高的山石墙壁依着山势逶迤起伏,竟象一道小长城一般。手执火把的仆人向门上机关一摁,巨大厚重的石门便隆隆滑开。进得门来,庭院竟颇为宽阔,三排房屋摆成了马蹄形。正北面南的是一排六开间正屋,东侧是五开间的厨房与仆人住房,西侧显然是猎犬和猎具房。整个院中没有一棵树,只有南边墙下几个高高的铁架,卫鞅想那肯定是宰剥猎物晾晒兽皮用的。
白雪笑道:“若非事出突然,我还来不了这里呢。”
“看来你不是个好猎手。”卫鞅笑了。
梅姑问仆人,“准备好了么?”
仆人躬身回答:“全部就绪,猎犬也已经关好。请小姐进正房歇息。”
梅姑道:“小姐、先生,请进吧。”说着当先走上台阶,推开房门,灯光明亮的正厅竟是非常整洁精雅。白雪卫鞅褪下布靴,坐在几前厚厚的红色地毡上,都是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梅姑上好茶,拿来一张羊皮大图和一串钥匙,笑道:“小姐,这是我在家老那里要来的山庄图。房子不少呢,我先去看看道儿,拾掇拾掇。”白雪道:“去吧。”梅姑便推门进了里间。
白雪呷了一口茶笑道:“三更时分,家老紧急告我,说上将军府掌书透漏,庞涓明日要强逼你做军务司马,不做便即刻斩首。我突然心血来潮,觉得危险,便立即出城。没想到庞涓的人马就在后边,更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后边还有一个诡秘人物。”
卫鞅点头沉吟,“庞涓提前出动,说明他怀疑身边什么人了。后边那个诡秘人物,我却猜不出来路。然则可以断言,绝不是公叔府的掌书。”
“看此人作为,不象对你有恶意。”
卫鞅笑道:“不着急,迟早会知道的。”
两人商议完明日的行动谋划,已经是五更天了。白雪道:“你先歇息吧,不要急着起来,左右是昼伏夜出了。我和梅姑再合计准备一下。”说完正好梅姑进来道:“先生的寝室在东屋第二进,已经预备好了。”白雪道:“那就带他过去吧。”梅姑便开了正厅左手的小门,领着卫鞅穿过一进起居室,来到寝室,指着一道紫色屏风道:“屏风后是热水,请先生沐浴后安歇。”卫鞅道:“多谢姑娘。你去忙吧。”梅姑笑道:“有事就摁榻旁这个铜钮,我即刻便来。”便拉上门出去了。卫鞅便脱掉衣服,在屏风后的大木桶中热水沐浴了一番,顿觉浑身轻松,刚一上榻便沉沉入睡。
次日近午,卫鞅方才醒来,睁开眼睛,却看见白雪笑盈盈站在榻前,手中捧着一套新衣服道:“这是为你赶制的,试穿一下,看合适否?”卫鞅笑道:“还是旧的吧,我穿不来新衣。”白雪笑道:“要做商家总事了,能老是布衣么?”卫鞅道:“好吧,尝尝商人的滋味。”白雪道:“穿好了出来我看。”笑着走了出去。
卫鞅穿好衣服来到正厅,梅姑连声惊叹,“吔吔吔,先生天人一般了!”白雪微笑着点头道:“可惜只是商家总事,委屈了点儿。”梅姑嚷道:“总事哪行?先生是个大丞相!”卫鞅大笑,“大丞相,可不知晓哪国有啊?”白雪笑道:“秦国不是有大良造么?”梅姑嚷道:“对,就做大良造!”卫鞅揶揄笑道:“好,梅姑此话叫言卜,就做大良造!”三人笑谈间,仆人已经捧来饭菜,却是一鼎野羊萝卜羹,一盘饼,一爵酒。卫鞅道:“你们不用饭?”白雪笑了,“我们起得早,用过了,你自己用吧,我陪你。”卫鞅先饮了那爵酒,觉得那酒入口略冰,清凉沁脾,令人顿感精神,不由赞叹,“清凉甘醇,好酒!再来一爵。”梅姑便再斟满了一爵笑道:“三爵为限,不能再饮。”卫鞅道:“却是为何?”白雪笑道:“这是消暑法酒,性极凉,饭前不宜多饮。”卫鞅惊讶笑道:“法酒?好名字,我却没听过。”白雪道:“这种酒的酿造极讲究,法度甚严,是以人称法酒。”卫鞅又饮了一爵,不禁笑问:“却是如何严法?”白雪道:“其一,只能春天三月三这天酿制。其二,用春酒曲三斤三两,用深井水三斗三升,用黍米三斗三升。其三,酒曲之糟糠不得让狗猪羊鸡鼠偷食,水须至清至净,米须淘得洁白光亮,否则酒变黑色。其四,每次只许酿三瓮,然后于中夜三更三点入地窖,藏至次年三月三方可开封。其五,酒瓮饮至一半,再加黍米三升三合,不许注水加曲,三日后酒瓮复满。竞夏饮之,不能穷尽,所谓神异也。”
卫鞅饮了第三爵,感慨笑道:“依法治酒,酒亦神异,况乎人也?”再看那盘饼,却是一面金黄,一面雪白,夹来咬了一口,竟是酥香松脆绵软筋甜,无比可口,不由又是赞叹,“此饼肥美香甜得紧,也有讲究么?”白雪笑道:“这是梅姑的绝活儿,让她给你说吧。”梅姑咯咯笑道:“小姐夸我也,实则小姐做得比我还好呢。这叫髓饼。用上好的牛骨髓与蜂蜜合面,圆成厚五分、径六寸的面饼,放于胡饼炉中半个时辰,不得翻动。这髓饼烤成,经久不坏不变,食之强志轻身呢。”卫鞅爽朗大笑,“看来啊,我要变成神仙了。”
午后,白雪陪着卫鞅在山顶漫步一回。眺望山腰河谷星星点点的行猎别居,又看山外挥汗耕耘的赤膊农夫,卫鞅良久沉思,默默不语。白雪便和他说了一会儿晚上的事情,俩人便回到了白庄。
暮色降临,一骑黑马驰出河谷。在谷口树林中,骑者换乘一辆车厢象小房子一样的蓝色辎车,直奔安邑城而去。
掌灯时分,丞相府所在的天街车流如梭。蓝色辎车一直驶到丞相府门前方才停下。丞相府的新主人目下是公子卬,公叔痤家人已经搬到魏惠王另赐的官宅去了。丞相府易主以来,比往昔是更加的热闹繁忙,整日间车水马龙达官贵人络绎不绝。奇怪的是,今晚丞相府门前却很是幽静,偌大车马场空荡荡的竟没有一车一骑。蓝色辎车刚在车马场停下,府门护军头领便向内高声报号:“白门总事先生到——!”报声落点,便见丞相府家老碎步跑出,来到车前深深一躬道:“小老儿代丞相迎接贵客,请先生安坐。”说着便跨上辎车,请驭手坐到一边,亲自驾车从正门驰入。家老是丞相府总管,对寻常高官都是淡漠之极,今日却是殷勤有加,边赶车边回头笑道:“先生头面大得很哪,丞相今夜谢客闭门,专门等候先生呢。”车中传出矜持的笑声,却没有说话。顷刻间,辎车驶到相府深处一片小树林旁停下,家老下车拱手笑道